姜晞静静地望着老人,任由粗糙如树皮的手握住自己的手,脑海中闪电般划过了“此人没有武功”的念头,缓慢地眨了眨眼,开口道:“我不是林二郎。”
老人哎哟一声,握着他的手拍了拍,语气格外笃定:“肯定是!我不会认错,只过了十年而已,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跟你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像!”
母亲?姜晞听了这话,不由地一怔。
他尚且非常清晰地记得,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父母待他都很不错,但究竟如何“不错”,具体的细节却忘得一干二净。
家人的脸却仿佛坠入一片迷雾,连与他们相处的记忆都异常模糊,仿佛初冬的湖面,冰面看似坚硬稳固,实则轻轻一碰便四散粉碎了。
姜晞没有反驳,老人便说得更来劲儿,激动得眼中浮现泪花:“你母亲是村子里生得最美的女娃儿了,以浣纱为生,后来与你父亲成婚,诞下了你跟你哥哥两个小娃儿,都生得可乖了,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姜晞听了这话,心中一点波澜也没有,好似在听陌生人的故事一般,淡淡道:“是吗……?我已记不清了。”
老人叹息道:“你那时候还小,只八、九岁而已,你们一家人日子本过得很好,却没想到糟了老天的嫉妒!你父亲得了怪病,身子一天天虚弱下去,为了治病,家里的钱全花了,最后不得已,只好连你也卖掉……唉!”
姜晞的脑海中模糊地浮现了几个画面:
看不清脸的女人流着泪抚摸他的脸,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虚弱的男人躺在床铺上,连呼吸都很艰难,床边趴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在大哭;他被女人牵着走到一个年迈的男人面前,女人把他交给了男人,拿到了一些碎银子。
但他依然无法从中获得任何情感的链接,仿佛一切都与他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只有最后一个画面稍微清晰些——他看清了那个“买下”自己的男人,正是圣教之中已经死去了的前任七位堂主之一。
姜晞记得,他被买下之后,与一群年纪相仿的小孩子一起,被摸了身上的根骨,几乎一大半孩子都被带走了,那些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姜晞不知道,也没有再见过他们。
只有包括姜晞在内的寥寥几个小孩,进入了一个黑暗的塔楼,在里面开始学习武功、学习杀人,学成了,他们便是真正的“暗卫”了。
那段日子很累,因此,姜晞心里其实还是挺感谢将他带出阁楼的姜慈——虽然从某种角度来看,姜慈其实才是姜晞如此劳累的罪魁祸首。
此时此刻,姜晞已经确定,老人确实认识他。
原来他真的是“林二郎”。
博安城是姜晞的家乡,姜晞完全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此事太过巧合,他沉默下来,安静倾听老人的话语。
老人继续喋喋不休的说话:“后来,你父亲的病好了一些,不用日日都吃药了,你们家的生活也好了些,你哥哥林家大郎也到了能娶妻的时候了。可惜啊,突然一场天降的大火,把你家烧得干干净净,一个都没逃出来。”
喔,这个姜晞知道,这是因为他成为了正式的“暗卫”,已经完全是属于圣教的财产,因此,圣教施行了一直以来,对每一个加入圣教的“外人”都会实施的法子——“斩俗缘”。
此即为,将他的所有直系亲人,全部抹杀。
一个没有亲眷牵连的人,才是合格的暗卫,一把冷血无情的兵刃。
姜晞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每一个暗卫都知道,有时候,甚至是暗卫亲手执行自己的“斩俗缘”任务。
不过,姜晞没有亲手履行过,他只是听自己身边其他的暗卫告诉了他一声,说他们已完成了姜晞的“斩俗缘”,仅此而已。
姜晞略微眨了眨眼,安静地垂下头。
他做不出悲怆欲绝的痛苦,因此只能低下头,掩盖自己的表情与神态。
老人长长地叹息:“林二郎,你小的时候从来不跟其他孩子一起调皮捣蛋,总是安安静静的,连一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先前你家树下掉了一只雏鸟,你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长大——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姜晞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我不会总是挨饿,在冬天也时常能睡在温暖的屋子里,生病了有很厉害的医生治疗,我的主人家也对我不错。只要我不做错事受罚,平日里待我也比较亲切。”
老人放下心似地长舒一口气:“好,好,那就好。你被卖去做人的奴仆,实在很辛苦,尤其许多大户人家,都不是好相与的。你现在没事就好!你来这里是?”
姜晞:“只是路过,没几日就要走了。”
老人点点头,放下了姜晞的手,突然转身去旁边已经呆若木鸡的小夫妻那里,在他们手中放鸡蛋的篮子里抓了几个鸡蛋,塞进了姜晞的手中。
“你拿着!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吃几个鸡蛋补补身体吧。”
姜晞低头看着煮熟的鸡蛋,还有点冒热气,盘在掌心是温热的,手指合拢,轻声道:“多谢。”
老人摆摆手:“哪里用得着谢呢?”
突然,老人转过头去,拉着小夫妻吆喝:“你俩一定要好好待客!小时候你们还在一起玩过呢!”
小夫妻震撼又茫然,愣愣地称是,才被老人放过。
老人离开了小屋,小夫妻却对姜晞的态度大为不同了——突然发现,昨晚两个血糊糊一看就不好惹的好汉里,有一个是自家老乡,是什么感觉啊!?
姜晞自然已经忘了幼年时与小夫妻的过往,他俩似乎还记得些,但终究十年过去,彼此之间难免生疏,姜晞也懒得与任务无关的人说一些寒暄的废话,便只拿了简单的吃食,就回到了茅屋。
茅屋内,燕渡已经醒了,懒洋洋地摊开四肢躺着,看见姜晞推门而入,脸上便带了笑:“你回来了,二郎?”
姜晞知道,燕渡内力深厚,他们屋子前面说的每一句话,想必都被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但他没什么反应,仍是平静地给燕渡递了吃食:“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小西……”
燕渡看逗姜晞没什么反应,也自觉没趣儿,不说方才那话了,手上拿着吃食,一口口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你家乡在这里,要不要去看一看当初居住的旧址?”
姜晞摇头:“不必了。我也没想到会来到这里,也许是命数吧。只是我已忘了原先的一切,更没有任何惆怅思乡之情,不必在意。”
燕渡闻言,反倒皱了眉,咽下食物,看向姜晞,颇为认真道:“忘了?是怎么个忘法?”
嗯?为什么在意这个……
姜晞一五一十地给燕渡说了他的情况。
“忘了面容,忘了过去的记忆,只记得之后的日子,心里也没什么滋味?”燕渡细细咀嚼着这番话,眉头越皱越紧,“恕我直言,小西,你去了你的主人家之后,是不是过得很苦?”
燕渡看姜晞这样年轻,又有如此不错的武功,性情还颇为沉稳,又会照顾人,若是自己跌摸滚爬、吃苦得来的,也并不奇怪。
姜晞想了想:“我不知道。”
燕渡一怔:“你不知道?”
姜晞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情绪:“也许是过得很苦吧……只是我已忘了。”
燕渡沉默下来,片刻之后,目光略带复杂地望着他,缓缓道:“小西,你知不知道,对一个人而言,愉悦的记忆保存的时间很短暂,反倒是痛苦的记忆,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姜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脸上露出点好奇来:“没有听过。只是……我的情况似乎不同?”
燕渡长叹一声:“是啊,这便更糟了。因为一个人若是连痛苦都无法回忆,便说明此人所经历的痛苦,已超越了人心的承受能力,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体,便会自发地遗忘与封锁那段回忆中所有的一切。”
姜晞缓缓地眨眼,对于这样的说辞,既没有感同身受的唏嘘,也没有恍然大悟的开解,只是单纯地看着燕渡。
燕渡的心逐渐沉了下去,话语哽在喉头,竟吐不出来。
——若一个人连愉悦快乐的记忆都无法回想,就证明这个人的痛苦已经让他整个人重塑,在一次次的捶打中,变成了一颗无心的磐石,仿佛只要这样,便不会被任何苦难打倒。
不会痛苦,亦不会欢悦,犹如木石般沉静,也犹如木石般无心。
有的人遭受痛苦,会流泪悲哀,痛彻心扉,叫人看了便心生怜悯。
但有的人遭受苦难,什么都不会做,既不会抵抗,也不会挣扎,甚至不觉得自己已身处深渊地狱,只是如寻常人一般活着,接受他人赐予自己的一切,无论那是痛苦还是快乐。
这样的人,是不是可悲的?
燕渡不知道。
但燕渡已再也不想再继续说这件事,他已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在先前的时候用“二郎”的称呼跟他玩笑。
“林二郎”也许已经死在那个被父母卖掉的白日。
此时此刻,站在燕渡面前的,只是姜晞,也只有姜晞。
燕渡岔开了话题:“我们在这里歇一天,晚上的时候,我们就分道扬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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