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兰因仰躺在草席上,双手枕在胸前,目光所及处,是被蜡烛照得熏黄的牢顶,予人昏沉之感。置身空阒之地,周围一切都似泡影,让她彻底沉下心来。
阖上眼睛,刚才的昏黄化作飞花满天,浮光掠影;耳边冷寂被渐进的喧嚣热闹所倾覆;甚至牢狱里渗进的冷意,也被燥热心情所代替。
十年前,三王进京,翊王奉旨迎接,千花满街,百姓翘首,这不仅仅是贵胄之间的盟约,更是决定未来十年安平的关键。十五岁的萧禅月站在云雾崖前,难得拨开幕离,迎着刺骨寒风,向山下眺去,缓缓抬起手来,发红的指尖点到一处,喃喃道:“皇兄,我看见你了。”
这般居高临下,她自觉傲然,目光中淌过敬重,亦淌过不屑。向往俗尘的她,也知高处不胜寒,刚欲拢衣,一只手从她身后穿过,将那白裘往上捧来。
“表哥,你也看见了吗?”
阮珩笑道:“月儿,翊王殿下英姿百里可见,若你扮上男装,亦有一番风派。”
“你就别逗弄我了,心残至此,便是站在这里已费尽力气。”她忽而咳嗽起来,眼角泛红,唇边却衔起无尽笑容,这是她这是她第一次帮到兄长,第一次参与谋局,浸淫谋策多年,终于有能力……
多年之后,她才知道这所谓的第一次,不过是亲自将兄长,将至亲们送进坟墓。不过是早已定下的结局,是从她五岁被皇帝送出宫去,寄养阮家开始,就注定的结局。
有时候,她真恨,谁会真正疼惜她?流着一身肮脏矛盾的血,充斥皇权与民权;顶着一张凉薄至极的皮,当作美丽献祭品,以至于一次逃婚亦被算计成屠戮由头。
恨至极处,阙兰因乍然惊醒,四肢发冷,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挂在手上的铁链也发出叮当声响。她大口喘着气,一股羞耻感涌上心头,他们终究是死了,终究将所有、所有的一切交在她的手里,终究心口由缺化满,终究不再是萧禅月,没有束缚了。
这一次,她来作局。
雍王世子公然退婚,威宁帝再宠信,再有愧疚,亦不能纵容他人玩弄皇势,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小隙则生大变,雍王不会无动于衷,一旦动作,局势便会倾斜。
仪仗刺杀,东宫受疑,信王审判,顾俭之袒露巫蛊案细节,步步触怒威宁帝逆鳞。东宫亦不会无动于衷,那些隐于阴暗角落的罪恶野兽,不得不探出头来,欲于穴口掩上一层新的泥土,可一直候在外面的她,早已布置好阱鄂,只待猎物入彀。
阙兰因跳下床,半跪于案前,迅速往茶盏中倒了半杯水,指尖沾水,在案上划开势力。现在最大的变数便是肃北王世子,原先她并未设计刺杀一事,不管是谁,在仪仗前动手,一旦有所差错,便是戳破和平布,若非提前算计,若非抓住南陵之心,若非有人舍命,必然玉石俱焚。
阙兰因按住胸前,清楚地感知它的跳动,这颗凡人心盼望着的,不是无谓地推翻罪恶,而是看见光明。上位者若是一腔冲动,得到的只是无望山河。而为一个微妙希望生祭灵魂的少女,这些不知天高与地厚,只求方寸安宁的百姓承受不起这道毁灭性的火患。
如今凭着这场刺杀,冒险形成一个闭环,将阴谋笼于皓京之中。雍王借机攻入淄都,所设防线已然破裂,皓京情况不明,雍王谋逆必定提前。现在必须尽快结束皓京之事,重启幕遮天。
指尖触在案上一点处,愈按愈深,心口的重量顺着指节在案上印成形,她修然抬手,一瞬拂过,将那杯盏推翻,滚落案上,深重水印也隐于这场洪流中了。
翌日清晨,沈宥奉圣命前来审讯,阙兰因被两名狱卒押往鞫房,这两人毕恭毕敬,甚至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阙兰因不显颜色,只到了沈宥跟前,见他一脸正色,身边还站着深蓝蟒衣的明禄,心里也大抵明白了。
不待狱卒相押,她自己便跪了下来,向沈宥与明禄二人中间叩首。
沈宥一怔,瞥向明禄,见明禄点头,向上一拱手,问道:“谨承圣命,讯问罪首。阙兰因,到底是谁?”
阙兰因低泣道:“罪臣阙兰因,京城人氏,幼失怙恃,扮儿郎乞于街边,尚显几分坚强,不叫人卖窑子去。威宁十八年被蛊于刑部,自此堕于人间地狱,不见日月,凌虐污辱。上天不绝吾路,一年后幸得空隙逃出,发誓报仇,解救同伴。彼时,吾一身伤痛,几乎丧命,又得一好心寡妇相救,遂养病其下,跟其学得几分笔墨。吾知势单力薄女子之躯,绝无可能复仇,故扮作男子,设计吸引裴老,入镜渊阁作小吏。”
“这就是你的身世?”沈宥俯下身来,低声道:“裴阁老谨慎,绝无可能探不清你的底细,便收了你。”
阙兰因微微抬首,只一对湿眸望向这代圣之人,便让这居高者万分动容,婉转而动的眼睛到底藏着多少故事,蒙着多少层幕布,他道不出同情,满满都是对未知的惶恐。
阙兰因轻轻道:“浮言断人情,喟叹暗湍涌。天覆地载恩,移孝作忠还。”
二十字,从这女子口中吐出,铿锵有力。沈宥并不明白其意,明禄却已露出明晰神情,提醒道:“沈将军,这与许止渊许御史的那首……”
明禄声音减弱,却于沈宥耳边愈发震鸣,他不禁讽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便是你的敲门砖,所以,那个寡妇又凑巧是许止渊的故旧?”
阙兰因目光一凛,手指点额,说道:“非也。罪臣才是许御史的故旧。恩人所教,不过识字。那首诗每个字的样子,都刻在这里。”
沈宥皱紧眉头,声音里多了几分警惕:“你和许止渊什么关系?”
阙兰因道:“父亲曾乃许府管家,承蒙御史相携。御史毅然离去,父亲便务起了旧事,将军可查城头阙家铁铺,总有些邻里记得。后御史噩耗传来,父亲悲痛至极,触犯旧疾,恍惚离世。”
说到此处,她不住地咬唇,似是动了真情。
沈宥冷哼一声,向明禄递了个眼神。这位明公公便上前来,与平常客气模样不同,挺直了身躯,只有一双细小而敏锐的眼睛朝下觑来,尖声厉色道:“将军问了身世,老奴自会如实禀上,若有虚言,定不饶恕。”
待阙兰因叩首谢恩后,他又道:“传陛下口谕,阙兰因,是朕钦点的镜渊学士,百年难遇之卿才。朕早已知晓其女子身份,虽有欺君之名,却无欺君之实。朕要查,彻彻底底地查,不寒臣心,不留孽患。故暂拘罪臣于天牢,静待审判。”
明禄宣口谕之时,沈宥亦依礼跪下,偶尔瞥向阙兰因,见她此时神色却是极为平静,甚至还衔着几丝不敬冷意。
昨日,不等沈宥主动报上阙兰因传言,皇帝便直接向他提问:“那人可有什么要与朕言?”
君臣之间,如此洞悉,如此默契,竟是他作为亲臣不曾体会过的。不过一个弱女子,十年时间,便抵过他二十年的相守?便破开皇帝多疑之心么?甚至,九五至尊沉思不过半刻,便下了密旨,“保下她。”
沈宥自然想不到,阙兰因不只是十年,而是曾用一辈子去体会皇帝的心。
阙兰因如今只一句:“叩谢陛下圣恩。”
明禄这才微微屈身道:“阙大人,恐怕还要您在这牢里待上一段时间。”
阙兰因支起身来,笑道:“没什么不好的,比起这里,外面才是危机重重,我在此,很安全。”
明禄皮笑肉不笑,心道:如今皓京乱成一锅粥,全拜你阙兰因所赐!
沈宥走上前,对明禄道:“明公公,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吧。”
明禄不欲与这危险人物多待片刻,从前阙兰因剑走偏锋,皆有分寸,如今是一点回环余地不留了。他只与沈宥碰了下眼神,便告辞而去。
昏暗的鞫房之中,唯剩下这两人。阙兰因仍跪在地上,眼神飘忽不定,危机并未因皇帝的宽恕而解除,身处天牢,最致命的便是消息不通,她无法确认外界的变化,更无法顺势而策,因而必须利用好每一个能进牢里见她的人。
明禄传达圣意,替皇帝打探虚实,而沈宥才是真正的执行者,明禄的离去才意味着审判与交易的开端。
沈宥半跪了下来,一手捧起她的下颌,细细审度,脸色逐渐阴沉道:“陛下向来疼惜你,不忍动手,但交予我,必要上刑。”
阙兰因颈间的掐伤依然未消,可见宋千郎之愤恨,再经这么一抬扯,她也有些吃痛,却是强颜笑道:“罪臣自地狱归来,那些磨人手段不是没有领受过,反而因此,小女更惧疼啊。”
沈宥微微一偏手,那凌厉的脸瞬间向左偏去,连皮带骨都经受拉扯,一时不堪动。
阙兰因眼睑轻轻发颤,牙关紧咬,背脊不时一阵湿凉。这就是亲军首领的巧力吗?这种奇妙的疼痛自筋骨涌上头部,渐渐麻木,让人不知其位,仿佛身首分离。人生来怕死,与本能抗衡的唯有信念,可在麻木之下,精神溃败,何存信念?
阙兰因张开嘴,喃喃了几句,便闭上了眼睛。
“本将军满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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