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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陌一身朔衣冲进镜渊阁,闯进那个不曾留痕的阁室之中,又是人去楼空,又是那么干净,干净到寒冽,干净到空妄,干净到让他发颤无措,竟忆起从前室弥人遐之感。
这种体悟延续了十年,吊在心口,侵蚀经脉,逐渐成了烙印。自以为即将消褪,下烙之人又随手撒上一把盐,覆上新痛,才知深扎血肉,就如颈间疤痕,始终怀据仇恨与利用,逾越情意。
一时气愤,一时恐惧,裴陌拆屋般捯饬许久,引得一阵唏嘘。
阁中书吏见之闻之惧惊,还道阁内有谁犯事;又知秦小旗许久不曾出没,蓦然出现于此,更怀疑出了大事,只待阁老前来主持。
裴以晏面色沉重走进了那蒙尘阁室,却见裴陌呆呆地坐在塌上,而异域少年正凝视着他,遂上前问道:“阿陌何至于此?”
裴陌双肩抖擞,实在无力,垂头讥笑道:“她走得倒是自在,昨日见她便觉着奇怪,还真是……一颦一笑皆为算计。”
裴以晏抚住他颤抖的肩躯,低声道:“殿下谋划十年,其间心思便是我也猜不透。可是阿陌,我知道,知道这次她只是在保护我们。”
裴陌一时凝噎,待反应过来只觉心赌,仰头道:“父亲,她在我身上下了注,我亦在她身上下了注。殿下若要搏命,我自替她引君入瓮。同谋之人同舟,一损俱损,仇还未了,如何让船翻?”
裴陌猝然起身,微微施礼,便大步离去。裴以晏欲起身,伸出的手却被秦云鹤紧紧攥住,少年阻在他面前,俯身请求道:“阁老留步。”
裴以晏一愣,旋即皱眉问道:“淄都到底什么情况?”
“已经控制不住了。”
沐王赈灾之时,裴陌故意派秦云鹤随行去淄都,本就是同阙兰因一般目的,让其父子相认,以探要塞形势。盐商案后,裴陌又将其遣回淄都秦府,从旁协助秦将军,同时对峙宋千郎所辖暗桩。
昨日夜里,秦云鹤才奉将军命返回,速告急情,道是雍王欲以援兵肃北之名,入淄都相商。幕遮天消息更快,祝宣传信,想必阙兰因早已着手,那么昨日春宴与程筠的对峙,到底怀揣着怎样计策?
裴陌此刻走在街上,不禁想出了神,竟与一人相撞,他身子敏捷,只是踉跄了几下,而那人却跌倒在地。裴陌定睛一看,正是缪春坊的伙计周茗,便一把将他拉起。
周茗退却一步,并未惊慌,而是恭敬作礼道:“裴大人,可否缪春坊一叙?”
裴陌并未迟疑,点头便随之而去。至缪春坊隔间,周茗将裴陌安置暖阁间,又命人上茶。裴陌详细端察,见他步步规矩,风范不似市井小民,忍不住问道:“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周茗半屈身子,垂膝而下,一手拢袖,一手端盏身,奉上新茶,虽是低眉顺眼之态,言语之间倒沉稳不卑,“大人不是第一次见小人了,何来此问?”
“从前我未将心思放你身上。阙先生一身做派,手下人难免有所跟从,可你不同,这奉茶之礼,非自皇宫,非自市井,非自你家首领可熟,却是偏门氏族所用。说,你到底是谁?”
毕竟是锦衣卫,眼神毒辣,细微末节便可堪透人心。周茗此刻胛间淌汗,双目发颤,却不敢因此耽误正事,努力抬首道:“幕遮天失势多年,旧部或死罪,或离散,或变心。忠守之人大隐隐于市,从前旧习难改,您察思敏锐,但无须追究小人身份。进入幕遮天之人,皆历非人之祸,不问过去,只问忠心,只论用心。”
裴陌闻之端起茶盏,微啜几口,只觉清苦,泛入喉中,愈发涩来,皱眉道:“你又是何用心?”
“重启翊王案。”
短短五字,却如雷击于顶,裴陌缓缓放下茶盏,凝目片刻,问道:“是她让你说的?”
周茗道:“小人负责替首领传话。裴大人知晓巫蛊细节,亦彻查刑部案,当知其中关联。”
霍无期一案,势力盘错,月初已由阙兰因及有司部门上表。北镇抚司的任务便是查证善后,深入到案件本身。霍无期犯案的过程,细枝末节一概不能放过。
蛊惑大臣,蛊惑少年少女,所用手段几经调查,裴陌发现竟与当年翊王所制蛊药相仿。将药撒在画轴上,沾水即成毒,若是多次触摸,毒顺皮肤而入髓,虽不致命,却是上瘾难捱,有渐迷之效,若是再多,必然丧失心智,极易握柄。
此等大事,未得确凿证据,绝不可轻易上报。
“她还说了什么?”
“首领请大人顺势而为。如今太子已受陛下怀疑,只需大人提点,即便没有证据,陛下也会信上几分。”
裴陌闻言,瞬间冷眼,不可置信道:“一腔猜测,便要我拿十年积存去赌,这可划不来。”
周茗平静道:“首领知晓大人顾虑,已为您铺好后路。圣怒之下,只需将所有罪愆引至首领身上,大人必定无碍。”
裴陌愈发觉着苦涩,茶苦浸润喉舌,逐渐渗透肺腑,渐渐化作几分爽感,致使唇角上扬,竟笑道:“现在的她,恐怕没有这个能耐。”
周茗正色道:“陌亭。首领,在那里等您。”
裴陌眼中似有素雪覆过,将那愤恨火光一一掩埋,又催发出红梅盛景。既知她所在,为何不能上那陌亭,亲口质问,质问为何又一次避开自己,质问当年留痕颈间,真的只为林妃相认么,不曾因他也是追猎阮家的一员么?可这种种疑问,终是湮灭在因果报应之中,不敢再上前一步,因为他们都清楚,在仇恨之前,这些都微如草芥。
裴陌将那苦茶一口饮尽,咬牙道:“我知道了。”
周茗叩首道:“苦茶慢熬,芳由心来。”
苦茶慢熬,芳由心来。都道苦尽甘来,为何在他身上却是甘去苦来?后来,裴陌才明白,甘苦从无先来后到,譬如月有阴晴圆缺,总是循环往替,唯愿同甘与共苦而已。
***
信王萧泽先是入礼部观政,不过几日又是协同三司,审查南陵王府,实在弄得人心混乱。不止他自己,朝臣亦是迷惑。正如阙兰因所言,三司之中真正协助之人少数,大多慵懒懈怠。信王事事躬亲而为,倒得深入机会,彻底坠入朝局之中。
夙兴夜寐,终是在正月底处理大概,信王一早便呈奏请见皇帝,在西暖阁外候了许久,也不见召唤,正惴惴不安时,一人从身后踏步而来,微微施礼。
“镇抚使也来见陛下?”
裴陌点点头,见萧泽面色惨白,十指不断交叉摩挲,又望了望阁门,低声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泽偏头看着他,愣了片刻才道:“好。”
二人退至一旁,裴陌俯身靠近道:“陛下身子大不如前了,殿下以后还是晚些来。”
萧泽迟疑了一会儿,才问道:“镇抚使只是要和我说这个?”
裴陌苦笑道:“顾俭之革职查办,南镇抚司群龙无首,担子都压到北镇抚司身上了。不过看到信王殿下,臣便觉着事情却是有着落了。”
信王觑视着他,从那过于精炽的双眼中觉出了阴谋,如阙兰因一般让人着迷,引得一身抖擞。
“镇抚使不必在此套我话,陛下自有定夺。”
“臣所奏之事,亦与巫蛊一事有关。殿下,不想听听吗?”
萧泽神色一紧,不自觉看向那禁闭阁门,此刻却似鬼魅探回,压抑气息缠绕身侧,往回几步,才低声道:“大殿上,还望镇抚使注意分寸。”
裴陌牵起笑意,跟在信王身后,往殿前走去。
明禄刚从暖阁中出来,见二人临立在外,作礼道:“殿下,镇抚使,陛下请二位一同进去。”
信王回身瞥了眼裴陌,便径直走了进去。裴陌不以为忤,只是随之入阁,半跪御前。
威宁帝危坐在龙案前,萧泽施礼后,便立即上呈案情。威宁帝边阅边瞟向裴陌,见他呆站在旁,并无动作,问道:“裴陌,你又有何事?”
裴陌闻言,立即俯身道:“臣来请罪。”
威宁帝一皱眉,目光又回至陈情书上,愈读愈来发抖,不知是气愤还是惊恐。
信王垂首站在一旁,虽是心中有数,可事到临头,难免作怕,况且裴陌又成了新的变数,不得不防。
终于皇帝开口道:“世子伤势如何?”
萧泽道:“可以正常起卧了。”
威宁帝冷笑几声,道:“看来朕下手还不够狠啊。”
萧泽一惊,又闻皇帝道:“你办得不错,朕看你眼底都青了,先回去好好休息几日,剩下的事让三司来答复朕。”
萧泽虽欲再察,站在此处几时,双腿早已麻木,身子不受控制,不堪再言,便顺着皇帝意思禀礼退却。临走之时,又向裴陌张望了一眼,见他成竹在胸的模样,竟也略微松了口气。
此时阁内只剩皇帝与裴陌两人,威宁帝彻底沉下脸来,厉声道:“信王绝无可能知晓当年的事情,到底是谁?”
裴陌颔首道:“臣来请罪。刑部一案,与当年巫蛊案密切相关……”
“住口!你不过是朕的狗,翻不了天,信不信朕今日便可让你的血,溅在这里!”威宁帝怒吼道,刚才憋在心中的一口气瞬间爆发而出,却是怒血翻涌,五官也随之痛苦扭曲。
裴陌却并未作罢,而是伏地而下,恳切道:“陛下!网漏吞舟,必成大患!臣愿承攻讦之过,却不敢再隐瞒下去。”
威宁帝见着眼前搏恩之人,简直不可理喻,气得发抖,向旁一瞥,正见虎纹架上挂着的御刀,便强撑着起身,一拔刀柄。这是最利的刃,握在高权之人手中,只是轻描淡写贴向臣子皮肤,便立刻见血,血之深,覆满半边脸颊。
凛凛刀光中映着圣怒,欲审判忤逆之罪,好掩饰那早已不再威严的病容,与居高者嘴角的残血。
威宁帝语无伦次道:“阙兰因,是她,朕知道是她!”
刀在抖,裴陌兀然仰首道:“陛下,臣愿亲拘阙兰因,戴罪立功。”
多么相似的场面啊!十年前的那一幕,终是重演。
裴陌这般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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