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陶瓷杯地撞击桌面,发出脆响,当铺男的烦躁之情溢于言表,即便是对待自己的陶瓷杯也相当不温柔,“喝完这杯热水,你就给我出去。”
沈亿坐下地上,屁股下有张脏而旧的厚垫子,他自然而然形成了抱膝而坐的姿态,藏于膝盖后的一双招子盯着当铺男看。
“你的性格真扭曲。”
他见沈亿不说话,干脆咕咚咕咚灌水,把陶瓷杯里的热水一饮而尽,“身手很好,性格却跟狗一样。”
他撇撇嘴,“知觉失调患者都像你一样吗?要我说,把你们放出去才会天下太平。”
听见关键词,沈亿终于像胖头虫似的挪动身体:“知觉失调,是什么意思。”
当铺男又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妈妈肯定跟你解释过了。”
他说,“她是个心慈手软的女人,还爱说废话。”
“地下室,你下去过了对吧。”
沈亿连蠕动都不蠕动了。
“想问就问,可我什么都不会说。”
他舒展四肢,仰躺在沙发上。
当铺后室的布置有强烈的生活气息,茶几、吧台、布艺沙发、坐垫,诸多家具杂乱地散落在狭窄空间里,沈亿不确定那些随处可见的玻璃杯、书籍、碗碟、圆珠笔是否以特定形式排放,当铺男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需要的物件。
“我只是不大能理解。”
他说,“我去农场看山民工,也看见了地下的入口。”
“妈妈的警惕心果然不够。”
当铺男说,“不能理解什么?你觉得他们做得不对吗?”
“不。”
他说,“我不知道。”
当铺男长叹一口气:“这里与外面的构成不一样。”
“我大概能明白你的困惑,你只是在纠结于黑街社群的构成,还有我们存在的形式。”
他把陶瓷杯扣在茶几上,“如果说外面的社会是一座巨大的工厂,可以允许少量工人忙中偷闲,出小差错,那我们就是一台即将报废的精密仪器,生活于此的人,你、我、妈妈、山民,我们是机器上的小零件,一枚小小的螺丝钉。”
“机器本身就已破损不堪,哪怕是缺少了一根螺丝钉,都有可能引起蝴蝶效应,螺丝钉带动齿轮,齿轮紧靠中心轴,极其微小的错误都会引发机器的报废。”
他看向沈亿,“毫无疑问,你所看见的一切都与外界不同,是前期教育无法解答的,但归根结底,它们只是延续社群的方式,你只要接受他。”
沈亿沉默,他忽然想到了体力匮乏,去旅店工的山民:“山民的工,本质上算是体力换取劳动果实,我发现这里的人宁愿去做农场工,都不愿意进入旅馆。”
他很少说如此长一段话,“为什么,都是工吧,倘若将自己看一根小小的螺丝钉,又为什么不愿意放弃人格。”
当铺男气定神闲地回答:“因为人性是不可捉摸的,你会因为我告诉你自己是根螺丝钉,就放弃做人吗?”
“……”
“人的本性就如此,总会做些傻事。”
他说,“徒劳的抵抗,人格是最后属于自己的,说不定山民是这样想的。”
“看我干吗,我又不是山民,才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站起身来,“总之,想要在这里活下去,就接受一切,接受自己是零件的事实,不要多想。”
“存活是最重要的。”
“要的太多,会死人哦。”
“对了。”
当铺男突然问,“谁让你进农场的。”
“黎曼。”
“……”
“尽量远离他。”
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抽了两下。
……
沈亿回去时,心情有些沉重,脚一步深一步浅。
时近正午,太阳悬挂在东北方,他的影子很短。
“啪嗒——”那人调皮地向前跨步,踩住他的影子,好像踩住影子,就能把人留下。细软的手掌覆盖眼睑:“猜猜我是谁。”
沈亿说:“多利亚。”
“真没意思。”
女孩儿放下手,金色的发丝一闪一闪,她是个很快活的姑娘,又很热爱自己的大家庭,就算是嫉妒她好运气的女孩儿都无法彻底讨厌他。
沈亿觉得很怪,自己与多利亚认识没两天,她为什么对自己热情?
“你去了白塔吗?”
多利亚是从正门处来的。
“没错。”
她双手背在腰后回头,仰视遥不可及的白色巨塔,挥舞双手,露出开怀的笑。
“巡警头子很喜欢她。”
直美昨天告诉他,“阿瑟.施托瓦,他是感觉不到喜怒的疯子,却会对多利亚笑。”
沈亿说:“没有喜怒,怎么会笑?”
“只是个形容。”
直美说,“找源头的话,可能是吊桥效应。”
“这条街是一座巨大的吊桥,每人每天都活得战战兢兢,包括巡警,因此更容易产生爱情。”
“白塔里有什么?”
沈亿从回忆中抽身。
“有电话,联通外界的电脑,与海岸线离得最近的玻璃,还有许多书。”
多利亚说,“书出版的最新年限是2023年。”
今年是2024年。
“真好。”
多利亚说,“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新的书,以前接触的教材最新版是2015年,”她说,“不知道到2024年,埃菲尔铁塔有没有倒塌。”
她眼中闪烁着光。
“没有。”
沈亿回答,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铁塔也没有倒下,直到现在还定期维修。
“真好。”
她对沈亿说,“你给我讲讲外面的事情吧,不过记得,可千万不要告诉家里的其他人。”
她这句话意有所值,但多利亚平等地爱着家里的每个人,不可能有想要独揽知识的心思,沈亿还没有问,她就加上一句。
“知道得越多,就越痛苦。”
她眼中毫无阴霾。
……
沈亿口笨嘴拙,不是很会说话,他们在街上溜达了一小会儿,期间他将小笔记本上记录的几个案件翻来覆去叙述了好几遍,就连开朗的多利亚都听不下去了,她说:“你比阿瑟更像一块木头。”
于是他闭嘴了。
他们又距离妓院很近,这条街实在是太短了、太短了,即便放慢步子绕街来回走一圈,也不过只要十几分钟,于是他们走了一遍农场外围,但农场又太大太大,绕操场的篱笆永远在想不知名的遥处延展,他看见了柔软的草场,每一株草面都氤氲着薄薄的水汽,小白洋房真好看呀,它有尖顶与白墙。
“我小时候。”
多利亚极目远眺,她在看湛蓝的天与雪白的云,还有肆意生长的草籽,“我小时候无数次想象过这番情景。”
“我想沐浴阳光,想在草坪上肆无忌惮的奔跑,跑到远山的尽头。”
沈亿看她。
“妈妈她的动静非常小,但我注意到,你会下意识地关注风流动的方向,地面遗留的脚印痕迹,甚至是墙面上灰尘的弥漫范围。”
“我从你身后扑来,远在起跳之前,你的肌肉就紧绷了,而开门声不会比它们更轻。”
她说,“早晨直美出门喝水,你原本坐在沙发上假寐,手指也抽动了。”
风吹过,扬起多利亚灿金色的头发,它悠扬而流畅,像是眼光下静静流淌的顿河。
沈亿忽然明白,他没有、也不能小看任何一人,即使他们是游戏里的一段数据、一段被编辑好的程序、一具徜徉于光缆中的无形生命体。
“他们经常会忘记一点,我不仅学习了文法、艺术、管理,还多选了心理学,”她的眼皮颤动,“而我的分数,比直美还要高。”
她问:“所以,你究竟在调查什么。”
“我不知道。”
沈亿说,“我只是在试图阐明真相,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我要做什么。”
他认为多利亚会帮助他,因为她向妈妈隐瞒了自己的事,“我有一台没有开的电脑,它的开关坏了,有什么地方能修理吗,说不定我能从中找到些提示。”
“有不少人都在寻找维修点。”
多利亚说,“我认识的那个死了,但听阿瑟与其他巡警说,又有新的维修人出现。”
她抵墙而坐,右侧半米处是留有一条缝隙的门扉,阿瑟说话不大避开她。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章继续阅读!若浏览器显示没有新章节了,请尝试点击右上角↗️或右下角↘️的菜单,退出阅读模式即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