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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柳桥,雍州人,生于隋朝大业年间,父母早亡,寄身叔父家中。你十六那年,世道丧乱,叔父一家避祸于梁州山野,一路行去,遭了两次贼、两次匪,一点细软全都喂了贼与匪。叔父家里原是靠行医为生,荒郊野外无人可医,无有营生,一家人渐渐就衣食无着起来。
叔家养活你十来年,恩重如山,到了此时,就该识相些了。婶娘眼角眉梢、话里话外已有关不住的厌弃,逢到夜深人静时她与叔父压低了嗓门的那些争吵,句句都指向你这张多余的嘴。她说,他也十六了,养了他十来年,还待如何!再说了,这些年来你手把手教他那些本事,我说过什么吗?那些本事原该是教予我儿安身立命的!这段时日一路上颠踬流离,我儿冻馁,身况一日不如一日,有那余粮,为何不先顾念自家骨肉?!
叔父为人软怯,虽则心中不忍,但看到一旁睡着的独养儿子瘦骨嶙峋,面色菜黄,已忍不住下泪。婶娘偎入他怀中,一下一下抚着他后背,低声道:也对得起他了……不是我家心狠,实在是养不住了呀!叔父揩干泪痕,嗫嚅着说,好歹到了人烟繁盛处再计较……这荒村野店的,你让他往何处去啊……
婶娘冷哼一声,一根手指头戳上叔父脑门——就依你!明日到了镇集上就与他明说,从此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他们说这些的时候,你并未睡熟,只是作出睡熟的样子来,静静听他们发落你的后向。
转天清晨,你还如往常一般,早早起身,生火烧水。叔父一家晨起都要用热水,洗脸用一趟,喝进肚里的另外烧一趟。即便在逃难途中也不能省却这两趟热水。这活计你从六岁做到现在,真是驾轻就熟。当年婶娘初次让你做这桩活计时,你被铜壶烫掉手上一块油皮,叔父与婶娘还曾狠吵一架,他当时年轻气盛,拉着你便走,在客店住了几日,被岳丈骂回家去,还让隔屋邻舍看了好大一场笑话。后来么,前边接连克死两妻,年届不惑膝下虚空的叔父,终于在这任婶娘那儿修出了一颗“正果”——你堂弟柳麟呱呱坠地,大大抚慰了叔父那让“多年无所出”伤透了的心肝。从此往后,家事便渐渐由婶娘说了算。那时她将你撵走的心思还未淡去,多次让你做些你那年岁做不来的活计,又找借口饿你饭。叔父不敢和她吵嘴,只能在夜里偷偷给你送点吃食,然后摸着你的发顶偷偷落泪……
打从那时起你便知道,若想在这个家栖身,就得早早把你做不来的活计做熟、做好,让婶娘舍不得你这白得来的劳力。六岁的你日日鸡起五更,勤力做活,衣食住行诸般不挑拣,是个吃苦耐劳且价廉的劳力,这劳力随着年岁增长,用处也渐大,一堆苦活累活脏活,都能一力担下,养活起来也不费几多食粮,且是上算!
婶娘掂量一阵,觉着这笔买卖实在不亏,也就再不提将你撵走的事。你也乖顺,只要她让你做的活计,甭管做到多迟,你也没有一句怨言,且做出的活计让她挑不出一点毛病。如此过了半年,你好歹算是呆下来了。只是活计多,饭食少且糙,常常的吃不饱。叔父多次见你熬至深夜,又见你蹲在灶房里喝着一点青菜糙米粥,心内伤惨,就借口前头生药铺子实在太忙,朝婶娘要人。婶娘原本不乐意,后来见到实在是忙,一日里银钱流水样流进家中,家底渐渐厚起来,心中畅快,加上她本性悭吝,实在舍不得舍钱雇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你把家中活计干完,便由着叔父将你叫去生药铺子里帮忙了。
叔父为人,很有点童心的,他一见你从里头脱身,便暗里朝你招手,使眼努嘴,示意你过来库房。库房不显眼的角落里摆着一只旧了的小木鸭,小木鸭鼓鼓的肚子里放着一样肉食,有时是一只鸡腿,有时是一小方炙肉,林林总总,都是抵饿的吃食,总是怕你饿出了好歹。头次吃时,你边吃边哭,也说不出哭的是什么,只能用力忍住泪,因婶娘说过,对着吃食掉泪,那是本性上犯贱,不配吃,上天要把吃食收走,让哭的人饿杀!
你告诫自己,不能对着吃食掉泪,不然天上的神就要把吃食收走了……
那时你还小,对这类传说信得十分虔诚,生怕自己眼泪落下来,吃食转瞬之间便没了踪影。你惶惶然嚼着嘴里的肉食,又惶惶然咽下。还是肉管饱,鸡腿或是炙肉吃下去,虚饿的脾胃渐渐有了“饱”的感觉。叔父怕你久不见荤腥,骤然得吃,会把肠胃吃坏,还细心地在小木鸭旁摆了一小杯淡茶。你边吃边往库房外张望,因婶娘时不时要晃荡到前边生药铺子来监工,你只能哽咽着快快吃完,细细漱口,紧走几步到生药铺子里站柜面,心里暗暗可惜这顿好不容易得来的肉食,都不曾品出滋味就这么囫囵下肚了,真正食不知味。那时你还以为只有这一顿,因为叔父平日事忙,家宅内的事是顾不得的,不曾想他却把这件事装在心上,只要得了机会就把肉食预备上,觑个时机偷偷喂给你。亏得他这样有长性。
如此过了半年,你面上的饥色渐次消下去,抽条长个儿,看着是个半大孩儿该有的模样了。你感戴这个家给你荫蔽,诸般活计做得尽心尽力,连叔父的独养儿子都是你一手带大的。因婶娘回乳,不够奶水喂哺柳麟,便痛舍几两银子雇了个乳娘来替乳,谁知这崽子竟是认生,乳娘欲要喂哺,刚接入怀中他便哭个不休,谁抱也止不住他哭,唯有你。他不肯让旁的人抱,只要你。别的吃食一概喂不进他嘴,除了你喂给他的一点山羊乳。你俩投缘。婶娘初时并不乐意让你碰他,因你还担着这个家里一应杂事,后来被这小崽子闹得没法子了,也就只好把他交给你,退掉乳娘,另雇一个手脚勤快的替你。直到柳麟三岁之前,你日夜里操劳惦记的,就是这个小东西。柳麟脾性随了叔父,良善温顺,懂事之后常常替叔父给你带吃食,父子两人瞒婶娘瞒得挺好,好长一段时日她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份“小灶”。后来“露馅”也是因为小崽子童言无忌,他听闻自家娘亲狠骂了你一顿,又咬牙切齿说要饿杀了你,便满身的不服气,犟直顶她:桥哥才不饿哩!我天天给他送吃的!
好哇!
你们父子两个敢瞒着我给他送吃食!看不捶扁了你们!
独养儿子是舍不得捶的。叔父么,夫为妻纲,哪怕在家里如何横,婶娘都还要脸,怕外边那些嚼舌根的长舌妇说她“悍妒凶狠”。于是真正挨捶的人只有你。白日里不好动手,因柳麟会哭叫着冲过来拦在你身前,替你挨这顿捶。只有晚上,父子两个都睡熟了,她才好出手收拾你。通常是捉你进柴房,让你跪下、跪好,拿一根刺藤条抽你后背。刺藤条于她是个趁手的罚具,抽在人身上痛极,可即便抽秃了藤条,过几日那痕迹便就消下去,不会久留成疤。即便如此,脸也是不能抽的,手和小臂也不能抽,凡是抽了能让旁人看出来的地方都不动,只动后背。不许叫唤,越叫越打,若能忍住痛声,让她很带劲地抽小半个时辰,抽到她乏了,也就罢手回屋歇息了。这样的管教,在当时大多数人看来似乎是挺平常的事,哪家孩儿不挨打呢?不打不成器,成器全靠打。这一条街面上的孩儿,没谁没吃过家里藤条的。只要不打死打残打出好歹,婶娘的打与亲娘的打一样,都得挨。
后来你学乖了,见到叔父与柳麟就避开,免得婶娘疑心他们又消耗这个家的铜钿食粮给你开“小灶”。叔父知道你受的苦,可他啥也做不了,因婶娘暗里跟紧了,还让过来家中帮伙的亲眷一起盯牢了你们,再也不让他有给你“喂独食”的机会。
小灶没有了,干的活计却一日日增多,那种虚饿的感觉又回来了。你常常夜里饿醒,醒来灌一通凉水想对付过去,然而多数时候对付不过去。本该狠吃猛长的年岁,却总是这样饿着,都说“孩儿见风就长”,没了养分,却还要拔个儿,你这副纤长细瘦的模样逐渐就被饥饿定了型。
倏忽又过了几年,你十五了。柳麟也过了八岁,该开蒙了的。婶娘将他送去街口一家私塾,早出晚归,你们碰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他也知道不要靠近你,免得累你挨打。你们两人错身而过时,他会偷偷瞧你一眼,有几次他甚至偷偷翻进你住的灶间,曲里拐弯地藏一小块饼,再拿一小截纸歪歪扭扭地写上几个字,告诉你他把东西藏哪儿了,盼着你能把他的“小灶”吃到嘴。可惜,他藏的“小灶”总是到不了你嘴里,因婶娘的眼线太多,总有那贪图小便宜,愿意到主家面前领功的人去做“耳报神”。听闻独养儿子一心向着你,婶娘心里颇不是滋味——自家十月怀胎,坐胎的头几个月吐得昏天暗地,分娩时痛得死去活来,尚且抵不过你抱他哄他一段时光。她心内作酸,却不好再动手,因你已十五,打是不好打了的,罚也不好罚得太难看。看样子,是时候把你往外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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