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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府,梳雨院,左中正卧,进出人流如贯。
此地药涩不绝、咳声不断,名贵的药材流水一般送入院中,偏偏缓不了重病郎君半刻短歇。
谢御城高热不退,大多时候都陷在昏迷之中,偶尔醒了过来,也是意识不清,既认不得人,也说不明话。
“让开……让一下,别在这挡路!”
“水,去打点热水来,快去!”
“城主还没回来吗?”
“镇心的药找到了没有?!”
……
谢书台到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院中下人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或端水、或捧药,垂目疾行,神色慌张,竟连她回来了都没发觉。
一进院中,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原本急不可耐的脚步瞬间慢了下来。许久没有人气的院落近在咫尺,日思夜想的人终于有了可见的机会,可……
可为什么离得越近,脚步越沉,心中越怯?
“小姐?”
还是一个要进梳雨院的下人先发现了她,惊喜地对其他人说,“小姐回来了!”
此言一出,原本还在忙碌的众人目光都向她聚来,见真是她,便如同找到主心骨一般。
“小姐,二公子他……”
“嘘。”谢书台竖起一根手指,神色怏怏,“你们继续。”
那侍女连忙点头,端着盆子进了屋。
裴玉斐站在她身后,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还行。”谢书台勉强笑了一下,“让你看笑话了。”
裴玉斐欲言又止,想到这终究是别人私事,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两人进了屋,药的涩味和血的腥气瞬间灌满鼻腔。谢书台只觉呼吸一滞,却没想到避让,只是一眨不眨、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那道瘦削人影。
许久不见,她的二哥更单薄了。
谢书台强忍住泪意,上前从侍女手里接过锦帕,动作轻柔地擦拭谢御城嘴角浓稠的黑血,再开口时,几乎哑不成声。
“我二哥怎么了?”一说话,强压下去的泪意再也止不住。谢书台拿手掌底下重重按着眼角,咳了一声,才终于觉得自己的声音能听,“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为谢御城诊治的郎中向她行礼,叹了口气:“二公子是中毒了。”
“中毒?”谢书台费解,“别馆中戒律那样森严,我二哥怎么会中毒?”
谢御城明年将满十八,作为谢家这一代被选中要去西北替雍朝守边关的人,他依旧例到别馆受学,只待年关一过就要离城,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中毒?
更别说那皇家别馆戒律森严,不与外人互通,内中一大半人又都是由雍朝亲自选好送来,要在里边下毒,未免有些困难。
那郎中道:“内中详情小人也并不知晓,只知道今日午膳过后二公子便腹痛不止,一开始下人们以为是寻常的吃坏了东西,并未多想,直到他下午呕出血来,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
“中午肚子痛,你们下午才重视?”谢书台音调不禁高起,“你们皇家别馆,就这样懈怠我二哥,这样懈怠我谢家的人?”
郎中一愣,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二公子素来身体不好,平常也偶有腹痛,这回中毒,我们也始料未及啊。”
谢书台却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冷眼道:“平常有这样的事,便次次都不细查吗?好歹也是雍朝派来的人,你们从前服侍周氏,也是这般怠慢吗?”
“你!”郎中涨红了脸,“我们就事论事,你怎可羞辱我朝皇族!”
“哦,原来你觉得这样是羞辱。”谢书台盛气凌人,丝毫不让,“可我却不过是把你们做的事陈述了一道。”
“当真是乡野之地,不可教化!”那郎中气得甩袖,却看向她身后的裴玉斐,“裴世子,这蛮女的话你都听到了,日后回了皇城,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裴玉斐语调轻轻上扬地“哦”了一声,面不改色道:“她说的有错?就算在宫里面,你这行径也可以治一个玩忽职守的大罪。”
没想到裴玉斐会帮着外人说话,郎中气得吹胡子瞪眼:“你!”
“我想起来了。”裴玉斐笑眯眯的,眸中酝酿的情绪却让人望之生寒,“还有个大不敬的罪。”
“欺人太甚,当真是欺人太甚!”他收拾自己的东西就要走,“我看我也不必为二公子诊治了,少城主还是另寻良医吧!”
“慢走不送。”谢书台正有此意,甚至未等这郎中离开,她就问了身边的侍女,“府医还没有来吗,还是说你们见着这个不中用的庸医,就连府医都忘了请?”
那郎中正走到门口,闻言动作一顿,重步踏了出去。
立在谢书台身侧的侍女诺诺道:“是……是那位别馆来的郎中,他说自己医术高超,有他一人就行了,不让我们去请府医。”
“他说了你就听他的?”谢书台声线如寒,“这里是城主府,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发号施令的地方。”
那侍女应了声是,谢书台也不欲多为难她,找了个人去喊府医,继续问她:“二哥回来后就一直晕着,中间可曾醒过?”
“中间断断续续醒过几次。”侍女应答,“神志却不太清晰,谁说话都听不见,只……”
“只什么?”
“只不时唤着夫人。”侍女将头压得更低。
谢书台一愣,而后眼中涌露出不明显的哀伤。
“你先下去吧。”她挥退侍女,又轻声对裴玉斐说,“你也先回去吧。”
裴玉斐又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在这?当下就要拒绝:“你今日……”
“我没事。”谢书台牵起嘴角,却只是让自己看上去更为惨淡,“我想单独跟二哥待会儿。”
裴玉斐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道:“那一会儿谢若和他们来,我替你拦着。”
谢书台想说不必,但最后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顿了顿,裴玉斐又道:“谢御城的事怕有蹊跷,你……”
他本欲提醒谢书台不要太沉溺在这悲伤之中,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一时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谢书台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我知道,方才那郎中唤我作‘少城主’,而不是‘谢小姐’。”
而距她被确定为岸止城的下一任城主才不过短短一月,且没有大范围散布,若皇家别馆真的那么密不透风,又怎么会知道这么近发生的事?
其中必有猫腻。
这声“我知道”太过平静,裴玉斐愣了一下:“那你……”
谢书台的声音带着怆然,“我只是现在,今天而已,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她想守着二哥,哪怕只有片刻也好。
仅此而已。
裴玉斐顿时哑声。谢书台拎得清,他该高兴才是,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像堵了一层软软的棉花,不碍着他正常行事,却就觉得不得劲。
.
晚些时候,谢远征也来了。
夜深露重,他外衫微湿,每走一步,便在青石地砖上印出一道痕迹。
“怎么会这样?”
望着床上向来最让他省心的儿子,谢远征叹了口气,“下午听说了御城的病情,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谢书台动都没动:“父亲下午时就知道了二哥中毒的事,怎么会这时候才来?”
谢远征话音愧疚:“是我不对。”
谢书台却知道,他对二哥虽有歉疚,若让他重选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先处理城中事宜,再来探望谢御城。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为他是岸止城城主,所以他整个人都是岸止城的,只有像现在这样的时候,略算闲暇,他才愿意从岸止城的城主变回他们的父亲。
这么多年来,总是如此。
因而谢书台动都不动,她的眼神自始至终落在谢御城身上,未曾抬起一分。
忽然却问:“父亲知道二哥昏迷时说了什么吗?”
谢远征一愣:“什么?”
“自我来后,二哥唤了三十二声娘,二十七声我,二十四声小弟,十五声大哥。”
谢远征讪讪道:“是吗?”
谢书台终于抬起眼皮:“您为什么不问他有没有叫过你?还是说您知道自己这个爹当得不好,所以不抱希望?”
谢远征知道她心中有怨,没有说话。
谢书台笑了一下:“不是的,其实二哥还是叫了你的,但只有一声,不过这一声,应该就很出乎父亲意料了吧?”
谢远征仍旧无声。
谢书台知道自己不该去怨,不该去恨,也不该去想。她早早就接受了自己身为谢家人的使命,他们合该淡泊亲缘,合该难聚一堂,可是挚亲的兄长就倒在自己面前,让她如何淡然处之?
她其实不太想去怨恨父亲,过去的十几年里,前世的二十几年里,她都很理解他。
可是现在——
“我小时候很羡慕大哥二哥,他们生得早,娘亲去时都已记事,所以都还记得娘亲是什么样子。”
谢远征默了默,只说:“这话别在若和面前说。”
“我知道,”谢书台冲他一笑,却比哭还难看。
他总是这样,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尽自己所能消弭甚至未起的争端。谢书台年少时曾无比羡慕他的八面玲珑,长大了却只觉得他无比无情。
可他对家人的无情,恰恰就是对岸止城城民的温情。
“爹。”她面无表情,声音也无喜无悲,却是问,“为什么我生在谢家呢?”
谢远征愣住。
谢书台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说:“爹,您好像从来没跟我说过,做谢家的儿女、做岸止城城主的女儿、做这座城的少城主,原来有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