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知道会这样,又何必呢?”牛妖拔出刺进地里的轮刃,一手扯着那舞女的后颈,将她拎在半空。
她那条断臂处鲜血淋漓不尽,地上半截胳膊还握着那柄未能刺杀老虎的短刃。
“我自入了毒峰城,命都不能自己做主,”她双目痴痴,唯有哀戚,好像终于寻得了解脱,已经无法感知手臂的剧痛,“更何况是刺杀这种事,怎可能由得了我。”
雾北瞳孔骤然紧缩,耳边还回响着阵阵金铃声,甚至刚才都没有看清究竟发生何事,这舞女就被牛妖拿下。
太恍惚了,她好像魂悬在头顶三尺一般,眼前一切都充斥着不真实感,愤怒无助来得太快,眼前世事变化如火光迅猛,先是要火并毒峰城,又是杀人剜心,现在又出来毒峰城的贡女当堂刺杀风啸庄庄主。
大悲大怒混杂着难以置信,她急火攻心,含着口中污血闷头倒在桌上昏了过去。
池墨隐一向静如深潭的眼神也不禁凝重起来,局势尚不分明,难以脱身也罢,现下那老虎计划是否有变都很难说得准。
庄主皱着上唇,好像是一种猛兽的本能,虎须张扬的翘起,随着气息的流动轻微颤抖。虎爪不停的摸索着那圈金锁,他沉默片刻,也许是这个动作能让他迅速冷静下来,他眼见舞女呼吸渐渐息了下去,便大手一挥,道:“成山,趁还没死,给你添道好菜。”
“是。”那头叫成山的牛妖领命,也不过是一瞬,舞女胸膛只剩一个大洞。肋骨白森森的穿出肉体,空荡荡的尸体被随手弃在地上,一溜小狐狸识眼色地进来抬走,又给外面那群牛头马面一场狂欢盛宴。
那颗心脏于他手上,还在噗噗跳动。下一秒,这颗心便不知进了哪个胃口袋,也不知何时,会被吐出来反刍。
她在拱门之下闻到的那股腥气,大抵就是如此而来。
庄主起身站在主座边那具金甲前,背对着池墨隐,又粗又长的虎尾垂在地上,红纹黑纹交错,好似一条大蟒,一鞭就能把边上的雾北扫出大殿。
“庄主,时辰到了。”外面来人,跪地请命。
“道长,”风啸庄庄主万斯年转过身,圆瞪的金色虎眼中满是必胜的把握和笑意,“随我去兵库开门吧。”
池墨隐道好一声,斜侧过身,修长的手拂上雾北的脸颊。指尖墨色烟雾缓缓渗出,冰凉的薄雾向下缓缓流淌进她的鼻息,不多时,眼睫轻眨,她昏沉沉地转醒。
“随我走,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要作声,明白么?”他见身披金甲的庄主已带着人出了大殿,便对双眼通红的雾北轻声嘱咐。
结识不过十几个时辰,但不知何时起,不多言辞的池墨隐也会多说几句,让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凡人别涉险境。
但她不答话,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也不知道池墨隐该不该信。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是走上魔道的渡魔,活了三百多岁,是否还留有一点人性,所说出的话该不该听从,他好像知道很多隐情,但所做的事却并不可靠。
陌生的地界,陌生的人事物,唯一的救命浮萍好像就是池墨隐。
她没的选,最终还是随着他的动作站起来,眼神中渐渐少了最初那份执着,眼眸微垂,像那群贡女一样由不得自己。
“千万记得,”他说这话时好似是迟疑,顿了一顿,“是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冲动。”
他好像话中有话,她心口的位置扯得隐隐作痛,似有些许预感,但头脑在劝自己冷静,不往坏处去想。
此刻,月已至中天,夜空好静,连群鸦都不知所踪。风也停了喧嚣,空气浑浊粘稠,像要下雨的夏夜前兆,但身上却阵阵发寒。
真熟悉,她跟着池墨隐站在庄主身后,从高大的瞭望台向下俯视那扇拱门。她就是在这里被成山捉拿,当时已经想到会有重要的东西隐匿在此,画地图之时还在上面标出珍宝二字。
从现在的情形来看,恐怕不是珍宝。
金甲在月色映照下宛若白日太阳,他笑起来带着捕食者天生具有的瘆人,虎爪再次摸向金锁,叮叮铃声乱了雾北心神。庄主看向池墨隐,笑的豪放大声:“池道长,这也算是给你备下的大礼。成山,开兵库!”
随着那声虎啸,拱门前驻守的牛妖蓄力向拱门一靠,厚重的拱门在同地面尖锐的摩擦声中缓缓打开,好像解除了封印,白日阴沉的拱门之后的景象霎时明亮起来,一切都已明了——
她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当时的场景,但是当时所见,穷其一生都无法忘记。也许多年之后,某个滂沱大雨的夜晚,她再次跪在师父的竹庐之外,会恨自己的无能怯懦,同今日一样刻骨铭心,痛入骨里。
“池道长,如何?上千个尸器,我可保养了好久啊,今日借你的好本事一用!”他拍着池墨隐的肩膀,力道控制的很好,能够让池墨隐稳稳当当的站着。
池墨隐颔首,目光飘忽到她面前,直视她的眼睛。
她眼中没有热泪,许是已经被心火烧干。
老虎口中的尸器,上千个,尸器——是啊,确实是要保养好久,放眼望不到头。拱门之后的,是数不尽的站立的尸体,有的残缺,有的拼拼凑凑,个个四分五裂。
这都不重要。
但是她一眼就在那尸阵中间,瞧见那个身影,找了日夜的身影。
她明白了,为什么池墨隐说见到庄主就能找到师兄。原来他一早就知道,却为了利用她,引诱她入城探路。
不忍再看,但目光却无法移开。是师哥,头和脖子的接缝处参差不齐,那是牛妖轮刃留下的痕迹,头断之时,那得有多痛,那得有多痛!上半身还是师哥自己,但中间被拦腰截断,下半身不知拼凑了谁的腿,细得好像无法支撑师哥的身体。
全都死了!啊啊啊啊!头,头被砍下来了!
那个疯老头的话又在脑中回响。
他看到了,他说的不是疯话。
“前面那几排就是我前几天借来的车队,瞧着如何?你别说,这车队里的盾镖还挺硬实,我炼了好久才炼成,只不过双腿是废了,借了别人的腿装上,一会就让他开路破城门,咱们……”
寒光一闪。
龙刃的尖端停留在老虎琥珀一般的眼珠几寸之外,抓住她手臂的不是别人,是池墨隐。
庄主鼻头一皱,倒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反倒是轻松的说:“想来池道长……你这侍从不是别人,是那车队里的迅镖吧。看这样子,跟那盾镖关系是甚好。”好像这老虎也早就知晓,只是懒得揭穿。
“你不配说我师哥!”她使尽全力,但是双手都被池墨隐使了法困住,龙刃的刀尖微微发颤,折射的月色碎光点点,倒映在老虎那双眼中,毫无威胁。
“庄主,留她一命。”池墨隐道,“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无妨,办正事要紧。”老虎不知使了什么法术,沉吟一声,雾北便被死死定在原地。
池墨隐从朱玉葫芦中倒出一只陶埙,灰扑扑的,却挺光亮,上面似有一道裂纹。
寂寂长夜,陶埙之声悠长宛转,城主府内尽处都是这摄人心魂的埙声。
尸器闻声而动,步步向前迈,就像整整齐齐被丝线牵动的一群木偶,在池墨隐的埙声中走出拱门,走上大路,走向城门。
“池道长,你真是好本事!”庄主的话中丝毫没有反讽的意思,是实实在在的夸赞,是一个妖族渡魔对人族渡魔御尸能力的赞叹。
她瞧着师哥走出去了,步步沉稳,一如往昔,但是脚下声音已不是从前。师哥脸色铁青,双目之下还有血泪,不知生前受过多少苦楚,唇角被不只是何利器刺穿,像咬了钩被刮掉嘴唇的鱼。
师哥的身后,还背着那柄他引以为傲的砍刀。
我誓要杀了你!雾北看着眼前明晃晃的金光,只知道,就算是拼上性命,也要取下这老虎的头,以慰师兄在天之灵。
埙声吹到毒峰城窄瘦的城门口的时候,月色已经隐去了。
庄主和池墨隐高高坐轿,她被定着丢在边上。毒峰城自是不如风啸庄气派,就连城楼上放下的箭矢也是零零散散。
打雷了,夜空雷声滚滚,交杂着城门被攻破的声音,埙声却在这混杂喧嚣之上遗世独立,从城门传入城中蝎子耳朵。
那个宽大的肩膀顶着城门,薄薄的城门被挤出一道缝隙,剩下的尸器蜂拥而入,将城门攻破了个彻底。
好吵……她凝神看着城门的方向,师哥已不是从前的师哥,他已变成池墨隐手中一个为了万斯年攻城的长矛,不属于自己的双腿却要勉强支撑厚实的上半身。
一抹红色从城中窜出,红缨长枪刺穿她紧盯的那个背影,那抹红樱静止一瞬又狠狠抽出,她悬着的心终是被狠狠刺痛,好像那杆长枪刺穿的不是师哥的胸膛,而是自己的。
“师哥——”她喊破了音,在一众战火的声响中划破夜色。
池墨隐的埙停了一刹,老虎却沉浸在拿下新城的喜悦之中,未曾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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