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连环》转载请注明来源:新棉花糖小说xmhtxs.com
与唐之婉谈罢,剑斫锋煞有介事地唤来了自己的手下,又是现场勘验,又是绘图取证,搞得是沸反盈天。末了,满脸遗憾愧疚地告诉唐休璟,今日什么也未查出,改日再来。
唐府上下议论纷纷,不少人悄声嗤笑这所谓的大理寺神童不过尔尔。唐休璟却毫无怪罪之意,甚至拄着拐杖一路将他送出了乌头门方休。
唐之婉未出门相送,而是坐在凉亭里想着方才剑斫锋的话。暮色沉沉,斜晖脉脉,她的神色有些迷离,似是困惑于剑斫锋为何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想出这样周全的计划。
长久以来,她只见他查案铁腕,不近人情,不想他竟能瞬间想出主意,解决她长久堵在心中的块垒。唐之婉不知是他过于聪慧,还是自己过于直白,摇头定了神,又在心中过了两番计划,全然不知自己嘴角处不知何时泛起了一抹清清浅浅的笑意。
神都苑的发现像是给薛至柔与孙道玄打了鸡血,头一日两人带月而归,翌日一早便又出了门,赶往位于殖业坊的卫国寺。
卫国寺乃洛阳城中名寺,原为节愍太子李崇俊宅。李崇俊死后,为了安其魂魄,将此地改做了寺庙,命僧人日夜在此诵读经文。那薛至柔与孙道玄来到此处,却不是为了平冤魂,而是因为此处道场后墙上画着《送子天王图》的壁画,虽非名噪一时的装裱原件,却也是半年前孙道玄受主持惠通所托,亲手画就。只是相比悉心保存的画卷,壁画受墙面粗糙所限,又经日晒雨淋,自然比不上原图那般纤毫毕现,但对于供薛至柔查案参考,已经足够了。
寺院大门处,薛至柔带着孙道玄一道向住持惠通见礼。惠通见到薛至柔,捋着长白胡须,眯着眼笑道:“多年前听闻几位天师收了个孩子同辈,如今终于得见,竟已长这么大了!”
孙道玄与惠通相熟,如今改了模样,不能相认,但看这老和尚望着薛至柔的眼神仿佛看着一个幼童,他忍不住有些好笑。
薛至柔瞥了一眼孙道玄,只见他忍着笑,贴在脸上装疤痕的驴皮皱成一团,活像个捏了褶的包子,她便从他面前走过,有意无意地踩了他一脚,惹得孙道玄一声轻呼,她却像个没事人似的,保持着一抹礼貌谦逊的笑,对惠通礼道:“至柔无知,实不敢僭越辈分,住持可莫要笑话我了。”
惠通捋须而笑,一脸慈祥:“瑶池奉的造诣,老衲多有耳闻,不必过谦。对了,经此一劫,叶天师可还好?”
薛至柔闻之立即起了愁容,叹息道:“叶天师到底是有修为的,生死且置之度外,在监牢中亦是甘之如饴。可他到底年事已高,如何经得住这般磋磨?不瞒主持,至柔此番前来,正是为营救叶天师……北冥鱼案的数个现场,皆有人投下字条,称是按《送子天王图》案。我想着那绢轴的原画虽看不到,主持这里的壁画当也不差,或许……能从中窥探出几分玄机。”
惠通早就听说这位瑶池奉兴致古怪,喜好查案。如今这北冥鱼案案发,又牵连凌空观失火,孙道玄成了嫌犯,大理寺早已将那壁画封印,但薛至柔言辞恳切,又涉及叶法善,惠通自然愿意通融。只是薛至柔身侧那人,大热天一身披狐裘……仿若狼狗,惠通年金八旬,阅人无数,亦颇感怪异,忍不住发问道:“这位是……”
孙道玄不言声,只恭恭敬敬行了个佛礼。薛至柔替他回道:“这是东夷巫者纯狐谋,我查案的助手,从小被人狐养大,精于勘验死因。不太会讲中原话,还望住持海涵。”
惠通亦回了个佛礼,不疑有他,转向薛至柔,叹息一声:“凌空观之灾至今近月,仍令老衲难以平复。虽说道与佛一样,在心不在形,可我大唐第一观就此陨落,无数道众堕入修罗,诸多典籍毁于一旦,亦是不小的损失……不瞒瑶池奉,老衲与孙道玄那孩子亦有交情,若说是他比照着《送子天王图》,不单在神都苑杀人,还将凌空观付之一炬,老衲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老衲何尝不想查明真相,奈何不精通探案之道。天理昭昭,公道是非,仅在人心不够,且有劳瑶池奉了。”
薛至柔忙道:“住持且放心,至柔定当为此竭力!”
惠通微微颔首,做出个请的手势:“《送子天王图》便是在天王殿后的影壁,且随老衲来。”
两人跟在惠通身后,进了卫国寺,转过重重回廊,绕过天王殿,来到了黑瓦白墙的大影壁处。端方占据影壁中部的,正是孙道玄亲手画就那的《送子天王图》。
虽说这厮确实在两京享有盛名,但薛至柔确实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画。所谓“六法俱全,万象必尽,神人假手,穷极造化”果然不虚,更绝的则是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只见这整幅图由三幅画面组成,右端第一幅图,画的是天王与几名文武侍从安然目视前方,两名力士正牢牢按住瑞兽的身子,使其向天王俯首称臣;中端为第二幅图,画的是披发四臂的如来护法神大自在天坐于烈火前的石凳上,背后的一大片熊熊火焰中,隐约看出龙、虎、狮、鸟、象五种兽畜;最左侧则为第三幅,画的是佛陀之父净饭王抱着方出生的释迦牟尼,与佛母一道笑容安详,在他们面前,八大明王之一的无能胜明王俯首向怀中婴儿跪拜。整幅图不着颜色,却笔法精湛,画中神仙不仅动端庄潇洒如冯虚御风,其比例亦十分得宜,栩栩如生宛如立刻就要从墙上走出来一般。
薛至柔驻足图前良久,三幅图挨个看过,心中某处角落被深沉震撼,她仿若沦入无常世界,一瞬间七情六欲皆化齑粉,贪嗔痴怨皆为土灰。薛至柔久久才回过神,不自觉望向孙道玄的左手。
虽然脸上涂得乱七八糟,头发也污脏难看,但孙道玄露在狐裘下的手却是白皙修长且骨节分明,极具美感与张力。
正是这样的手,用那简单的笔墨,挥就出那些如兰叶般修长细致,又变化多端的笔触,粗抑顿挫,随心流转,虽不着色,却层次分明,可称得上是鬼斧神工,实非常人之境界。
孙道玄见薛至柔盯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心里不由发毛,确定周遭并无旁人,他挑眉低声道:“喂,你左不会也怀疑是我案罢?”
薛至柔终于回过神,她仍未抬眼,似是怕双眸中流露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憧憬崇拜:“倒也不是,你这画问题不少,可我实在不知道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若是问得外行,岂不是要被你这内行笑话?”
“你还会怕人笑话?”
孙道玄正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薛至柔,“有何疑惑你且直说,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薛至柔嘿嘿一笑,指着《送子天王图》道:“我只是在想,这三幅图的内容与我们如今所遇到的案子如此吻合,这凶手难道一开始便将所有事情计算好了吗?要知道,你可是从神都苑逃了命后,才进的凌空观。若是你在神都苑便死了,这凶嫌又如何设这个连环局?左不成他知晓你我必会落入轮回吗?”
孙道玄一怔,微微蹙起了眉间,嘴角却微微上翘,仿若这样的挑战存在令他愈发兴奋:“你说的不错,我亦有几分疑惑。旁的不说,这凶手最初的布局,像是冲着临淄王去的,却又试图借你之手达成所愿。可即便这凶手再精明,如何能算得准你要带临淄王去水边,又刚好能惹得那北冥鱼在狂躁之下,冲出水面咬人?凶手如此料事如神,若不是像李淳风天师一样能演会算,便是……”
薛至柔一惊,一种从未有过的念想忽然从心底浮起,她额上瞬间虚汗涔涔,喃喃道出那令她感到几分恐惧的想法:“除非……这个人与我们一样,能够在这梦境里,通过轮回不断了解和积累许多原本不应由他掌握之事……”
孙道玄未予置评,眸色却比方才更深。两人皆明白,若真如此,幕后人将是一个极其难缠的对手。
他们此刻所得到的证据,都会成为下一个轮回中对方极力抹除的目标。也难怪李淳风要特意留书一封,助力子孙后代对抗此人。
孙道玄望着眼前的送子天王图,只觉熟悉又陌生,徐缓开口道:“此画时,从未想过会有人据此给我罗织出天罗地网。眼下三幅图中已有两幅应验,临淄王在神都苑遭巨兽袭击,叶天师险些命丧凌空观火海。你我虽然没能完全阻止案件的发生,但好在他们并无性命之忧。以我之猜测,接下来这第三幅,多半便是冲着护送转世灵童的樊夫人去的。北冥鱼案和凌空观案发生之时,你我尚摸不清套路,此一番既有了头绪,不妨便让我以身做饵,说不定立即能将凶嫌……”
薛至柔明白,孙道玄仗着轮回可能不会殒命,打算行一招险棋,前往可能会成为第三个连环案发生之地的母亲军中,引诱凶手败露现身。
方才想到下一案可能会牵连到母亲,薛至柔心乱如麻,此时此刻更因为孙道玄提出的想法而莫名焦躁。她说不出自己这等沉重的纠结与患得患失的心境究竟从何而来,只知道无论是母亲涉险,还是眼前这厮丧命,都是她所不愿见的。
万一,万一这一次孙道玄当真丢了性命,她又如何能独自面对轮回与暗处祟的凶徒?毕竟……此时她唯有这一位盟友。但她心里有隐隐感觉并非这般简单,孙道玄被吊挂溺死于神都苑与受暗袭死在凌空观密道的画面在她脑中交替浮现,她只觉指尖失温,声音也不自觉带了颤意:“事到如今,你应当明白匹夫之勇是最无用的。纵然你有舍身成仁之心,也未必能当真如你所愿……”
孙道玄暗了暗眸色,嘴角却仍倔强地微微翘着:“可樊夫人于我有恩义,我虽不知幕后人为何这般针对我,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算计……”
“她于你有恩义不假,可我难道就想眼睁睁看我阿娘走入困局吗?”
薛至柔眼眶瞬间通红,泪水飞溅,她哽哽两声,强行压下,稳住情绪又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敌人越是强大,我们越是要步步为营。趁轮回尚未发生,我们务必要收集更多证据。只有手握足够多的筹码,才能抵御强敌。”
眼前的少女身量虽纤弱,说起话来却独有一股力量。打从北冥鱼案到如今,她经历了太多,先是自己在轮回中丧命,再是父亲受冤入狱,尊长死而复生,家族被牵连,甚至身体都与凶嫌互换了,被迫离开洛阳城,随着几个陌生的外来道士逃命,可她始终显出一种远远超越年龄的熟稔,慌乱不过瞬臾,便又重振旗鼓,积极应对。若非搬入灵龟阁后,常见她坐在书房里对着一本《蓝田札记》发怔,当真以为她大喇喇只想查案,一时忘记挂念尚在狱中的父亲。
如今这邪火又可能会烧到她母亲身上,她又焉能置身事外?孙道玄微微眯了眯眼,只见她神色虽如常,俏生生的脸儿上却有个浅浅的凹陷,那是她下意识咬紧后槽牙的表现,再看她两手不自然地交叠,便知是为了控制双手的颤抖,
孙道玄颇擅画人物,如何不知她此时的隐忍伤怀。他多想去握住那双小手,他已然明了,自己不知何时早已喜欢上了薛至柔,这种强烈奔涌的感情就如同这轮回一般,仿佛不该发生,但又命定般不可抵挡。
然而孙道玄什么也没有做,甚至垂下头,刻意将眸子点点的怜惜逼退。纵使在他最为传世的佳面前,他依旧不敢传达自己的内心。诚然在他眼中,金钱权位皆粪土,他亦不认为薛至柔是看重这些之人,可这戴罪之身,轮回之躯,自顾且不暇,又能许她什么?
胸胁里奔涌的冲动缓缓平息,孙道玄只想听她安排,只要她能稍稍纾解几分紧绷的心神便好:“你说的是……要我如何做?”
“眼下第一要务,还是再去凌空观,看看那场诡异的大火究竟是如何燃起来的罢。”
弥经时日,立行坊外恢复了昔日的平静。此地紧邻北市,商贩络绎不绝,街上人头攒动,一派繁荣富庶之景,只是当路过那坍圮的废墟,看到那熏黑的牌坊,路人无不瞬间敛了笑容,紧绷下颌,快步离去。
然而为着保护现场,避免贼盗,大理寺一直叮嘱武侯把守住这废墟,毕竟那残墟随时可垮塌,但某些角落还残存着典藏的宝物,若有人因此铤而走险,带来新的死伤,难免令人唏嘘。
薛至柔与孙道玄在避之不及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迫不及待行至废墟设卡处,掏出腰牌与剑斫锋的印信,便依例得到放行。
故地重游,想起当日经历,两人不免心有余悸,默契地沉默着向前走。
途中瓦砾堆积,薛至柔穿着绣鞋踽踽难行,孙道玄数次想伸手相扶,总是勇气尚未到位,她便跌跌撞撞自己爬了上去,惹得孙道玄这左手伸了又回,像单手五禽戏似的,颇为怪异。他忍不住自嘲,纵便不论男女之情,伙伴之间亦应互相照拂罢?怪只怪这薛至柔是他从未见过的不矫揉,猴子似的爬高上低,孙道玄如是想着,幽深的眸子里竟带了几分嗔怨。
也不知是否因为感受到身后投来的目光,薛至柔忽然腿脚一软,从数尺高的废墟堆上摔落下来,她虽竭力稳住了平衡,却仍崴了脚,“哎呦”一声,吃痛不已,见那孙道玄木呆呆立在旁侧,不禁好气又好笑:“我说你这人,同伴伤了你不管,戳在那里看热闹?”
孙道玄闻声,凑上前两步,看着一屁股坐在废墟上薛至柔,终于伸出了左手。薛至柔见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隔着袖笼一把拽住他的手,自行跳了起来:“出二两气力是不是能累死你……”
孙道玄猝不及防一个踉跄,两人挨得极近,又瞬间分离。孙道玄只觉面色瞬间涨红,再一次庆幸有这驴皮做了伪装,嘴上却装吃痛:“嘶……我这价值连城的左手,若是被你拽脱臼了,你可赔得起吗?”
薛至柔乜斜他一眼,不屑道:“我怎不知你的‘鬼手’?案子查不清,命保不住,你可要成‘鬼头’了,还有气力分辩这些?”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章继续阅读!若浏览器显示没有新章节了,请尝试点击右上角↗️或右下角↘️的菜单,退出阅读模式即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