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祖上亦曾有人为官,只是后来没落了。
靠着几代人的经营,积攒下了一份可观的家业。然有什么用?
门第低微,再是乡豪巨富,仍免不了被那些自命清高的贵素名流视为不能同游杂处的群小、不可交接往来的非类。轻若仆隶,贱如草芥,不仅受尽冷遇,被随意践踏欺凌,乃至任意鞭笞诛杀亦不为罪。
纵然才高八斗,充其量也只是做个地方官的掾属、不入流的佐吏,连免役权都没有,遑论其他。
“那些门阀巨宦,今天拥戴这个明天拥戴那个,将一家物与一家如同儿戏,他们对改朝换代漠不关心,腆事新主亦不以为耻,我等蝼蚁又执着什么呢?”
杜匀植屡屡碰壁积累下的怨怅之情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郎君。”奚骊珠覆上他的手背,无言安抚。
杜匀植缓了缓神色,看向她:“百十年来,南北两地交战不断,南地的高门庶族、文臣武将,不乏入仕北边朝廷的,曾经的夏、西秦,甚至后梁,当然也有魏。远的不说,宣南王,还有杨骧将军……”
“抛家舍业异国为官者,多是走投无路之人,可见这并不是件轻易的事,至少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且不说天下人如何看,光魏朝的官吏口舌上就不会饶人。
表面上碍于魏主“无分南北西东,既仕一朝,当同德同心”的诏令,或能勉强维持和气;背地里却往往交詈聚唾,一口一个叛官降徒。
这些奚骊珠都是亲见过的。
即便是心宽之人,能做到唾面自干泰然处之,也能忍受矮人一头的耻辱,还有一关要过——取信于君王。
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这些皆可随手赐予。信任却是最难的事。
不是君王说不疑便不疑的。想要取得一个帝王的信任,臣子往往需要一遍遍地剖白与自证,光这一关就不知要耗费多久光阴。
甚至有些时候,君王信你,出于某种权衡与考量,不见得就会用你。随便给个闲职荣养,一生不得重用的大有人在。
杜匀植不以为意,笑道:“你方才还说魏主选贤任能,颇有知人之明。我一路上也有听闻,魏主爱才若渴访贤无倦,量才授官,进用不疑,”
魏主御极以来下过不止一道拔擢贤良的诏书,称“上至帝王,下及郡国,置臣得贤则治,失贤则乱……虽复牛监羊肆、寒品后门,并随才试吏,勿有遗隔”。1
所以他擢人授任,从不限门第高下,唯在得才而已。
若然才堪大用,便是流人廝役也不吝起用,就连来自敌国的英贤亦能不计前嫌地委以重任;
至于那些徒有虚名却无实干之辈,纵是承父祖之余烈的世门后胤,也鲜见任用——这对杜匀植而言是至关重要也是极具吸引的一点。
奚骊珠知他心意已定,不会再动摇的了,脑袋怏怏低垂。
“……江山信美,终非吾土。何日是归年……”2
声若蚊呐,不过还是落在了杜匀植耳里。
他敛了笑,也感到一阵怅然:“金洛已成魏土,哪里又是我们的家乡呢?”
旋即意识到,妻子思归,并非是想回金洛,也不是想回燕国,她是想回吴郡。
即使十二岁起就移居金洛,后来又嫁进了杜家,恐怕在她心里那并不能称之为家。
她心心念念的“故土”,从来只有吴郡云深县雁湖边的那个小院。杜匀植又怎会看不穿。
以往每年至少还能回去一趟,而今……假以时日,他们或许能回金洛看看,吴郡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令璎,你有没有想过,即使如你所说,我坚持不仕,过个几年你再称病,咱们一家回到金洛,那不还是在魏国境内?你想回吴郡?除非等到南北一统的那天,否则单凭我们自己,插翅也飞不过长江。”
一统南北,人力所能为仅占一半,此外还需地利与天时,可说渺茫难期。
“纵使九死一生过了江,又能何为?周朝已成过去,燕朝也不需要咱们。而且令璎,我的根在金洛啊!金洛是南北要冲,曾为夏国所占,后被周朝收复,而今又并入魏国版图——千年土地八百主,我们左右不了时局,唯有顺从形势而已,不然难道真要投缳跳江以表忠节?你不妨问问金洛城中那些已然恢复平静生活、如常耕种劳作的百姓,他们愿不愿?”
杜匀植见她满面黯然,心中固然不忍,还是决定把话说透:“你已嫁入杜家,成为我的妻子,既嫁从夫、夫唱妇随,我的家乡便是你的家乡,我在何处哪里便就是你的归所,至于吴郡——忘了吧。我知你是放不下外舅外姑他们,这样,改日咱们为他们立个神主,四时祭拜,他们泉下有知,必不会怨怪于你。”
奚骊珠抬起头,张了张嘴,终还是闭上了。
“令璎最是善解人意,也最知大局。”杜匀植握住她的双肩,“光阴如箭,半生蹉跎成空,我不想空有抱负却难以施展,到老还要作黄钟毁弃之叹,我不甘心。现在天赐良机,就摆在面前,我想要抓住,一展平生所学。就当是为了我,你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在他迫切地注视下,奚骊珠迟迟点下了头。
忽而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冷战,蓦地醒过神,反抓住他的手,抓得紧紧的。
“如果,如果我说,魏主他,他曾……”
多年蹭蹬,曙光乍现,杜匀植此刻的心情颇不平静,因而并没能察觉到她的忐忑与不安,只以为她还是放不下思乡之念。
笑着打断她,以一种哄孩子的语气道:“好了令璎,相信我,慢慢都会好的。刚至金洛时你也曾不服水土,后来不也适应了?这次有我陪你,咱们一起迎接崭新的生活,嗯?”
话落,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有什么事以后再说。你且睡,明早我来叫你。”
奚骊珠被迫松手,见他披衣而起,怔问:“这么晚了,何事外出?”
“这会儿也睡不着,我去书房看会儿书。”
魏主虽广开汲引之门,对于所荐之士却课责甚严,因通不过试策而被黜落者,多如过江之鲫。
求才时贵于广,考课时贵于精,本也是自然之理。
魏主既要见他,一场策问在所难免,有备无患。
杜匀植离开时吹熄了灯,黑暗悄然降临,将奚骊珠牢牢裹住。
她抱膝坐在榻上,对着透窗洒落床前的那片惨淡月光出神。
恍惚中疑是秋霜一片,盯得久了,阵阵寒意袭身,只能愈发抱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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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虽不必朝参,魏主一早便在东堂召对议事,直持续到日中才散。
魏主午歇间隙,奚骊珠去了趟藏书楼。
值守的小黄门来报,所有的架格都已更换完毕,所有典籍业已按照千文架阁法清点编目、收藏贮存,请她前去检阅,看是否还有不妥之处。
奚骊珠逐一验看后,大的不妥未曾发现,只有少数杂书难以分类定性,并不全然适用千文架阁法排列,如此反显得杂乱无章,倒不如以年月编次注籍,亦或按地方、著作者来分类。
看时间还早,奚骊珠带着人重新整理归置起来。
七月眼瞧着过半了,酷暑的劲头刚刚过去,天气早晚有了些凉意,就是常说的枣核天。
午时正是枣核的中间,依然炎热,蚊虫也依旧猖獗。此处环湖,阴湿的静水边最易滋生蚊虫,这也是没奈何的事。
才待了一个时辰不到,就被叮咬了两三处,未起包块,却隐隐发痒,忍不住抓挠了几下,很快手腕处就红了一片。
从藏书楼出来,打算先回宫人院抹些药膏。半途遇见小玉贵来寻,得知魏主已醒,只能随他赶往建章殿。
奚骊珠休沐了一日,冯度就煎熬了一日,这会儿见了她直如见了救星,示意她去书斋:“陛下在里面呢。”
进去看到摆放好的棋枰,心下了然,走过去跪坐在茵席上,陪魏主手谈。
一局终了,奚骊珠探颈数子。
穆崇渊无意中扫过一眼,目光定在一处。
颀长柔腻的颈项上,印着指甲大小的一块暗红,因在耳后位置,奚骊珠浑然不觉,更不知落在别人眼里会引起怎样的浮想联翩。
青丝高挽,雪白的肌肤愈显出那点痕迹的暧昧与刺目,穆崇渊死死盯着。
“不必数了。”冷声说罢,大掌盖上棋枰,一个抓握,棋子霎时间被拨乱作一团。
“……陛下?”奚骊珠一惊,手上动作停下。
穆崇渊不看她,面色沉暗,下颌微微收紧,似在隐忍着什么。
奚骊珠正思忖何事能让他如此,或者方才自己哪一步走错了?就见他霍然起身,阔步出了书斋。
“怎么了?”冯度匆匆跑进来,“怎么了这是?”
陛下怎么一语不发就离开了?瞧着像是窝着火的样子。
凌乱的棋盘前,奚骊珠困惑且茫然地摇了摇头。
翌日,才从政事堂回来,惊闻杜郎蒙魏主召见已经入了宫。奚骊珠心焦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1《周书》+《梁书》2王恽《平湖乐·采菱人语隔秋烟》-起始收藏太少,一直申不上榜单,一直轮空,陷入了传说中的恶性循环。自认心态还行,但一直这样也挺消磨人。朋友说书名太云遮雾罩了,建议我改一个,虽然治标不治本,也还是垂死挣扎一下吧,就当换个心情。今后如无例外,更新时间改为下午三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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