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一秒记住【新棉花糖小说】地址:xmhtxs.com
幸子问你喜不喜欢海豚,淡蓝色,滑溜溜,有着线条优美的长嘴的海豚——你眼前立刻浮现出那副眯眯笑的亲热模样,不管海豚还是幸子——你点点头:应该会喜欢;会想打着转在它腹上挠痒痒。幸子果真浮出一个海豚式的微笑,朝后视镜里无所依倚的你使个眼色:那是逗狗狗的办法啦。纯白色萨摩耶应该很少那么无所倚重地笑作一小团,起码你没见葱葱那样笑过,即使仰在地上一边呵气一边被摸肚皮——说来你也确实想象得出两种摸动物的办法:那海豚应该怎么逗?幸子摇摇头,淡蓝色头盔的带子也无所凭依地在空中飘荡:不知道。幸子头盔的帽檐化作那具微微翕合的长嘴:但是我可是和海豚亲过嘴的呦;然后它好像笑了一样,又潜下去,转身游走没多远就呼地跃出水面。她大声说着,也许多少把□□这辆不大流线型的小绵羊视作了那只能够破开水流的精灵;头盔的带子更随性地热烈舞动。也许幸子也想飞跃一下,在午后多云的江滨路道上划一道远处的大桥那般伟大的弧形——倘若能够保留下来,这座沉闷的小县城再能兴奋起来也说不定:说是沉闷,此刻倒也有呼呼刷去肺里余赘的江风灌在耳脸上;幸子贪婪地换着气,你也是。
幸子问:为什么我们这里没有海豚呢?你思索了几秒:人家不乐意来吧。幸子笑了笑:瞧你说的。往宽阔的江面上望,连运沙船的影子都搜不到;倒有支起阳伞的几个人站在黄褐色的大石头上支起鱼竿——你又思索了几秒:倒也好,总不至于来这里和鱼钩亲嘴。幸子:讨厌钓鱼?你耸耸肩:只是感觉还挺走运的,不来这里的海豚…多少也因为能和幸子亲嘴:你不吱声地笑笑,想象着那副场景。
幸子载着你再经过很远的过去是垃圾场的广场:真的小的可怜;左边有一座纪念烈士的白色石碑,你早上只瞻仰得到被蚀销去一些笔画的名字——你不清楚有多少人会认真地记得这里立着座孤零零的丰碑,哪怕它上面会有他几十年前的祖先。不必悲凉:我们这里照例一个月要拜先人两三次,哪怕飘过的野鬼也能蹭到点不十分虔诚的香火的。你如此漫游在家家户户门边的小香灰炉上,感受着十多岁的男孩女孩们不情不愿插进去的三根香烛带给这块沉寂县城的一点点慰藉:年轻血液的一点点活力。幸子问你,想不想去桥那边看看;你愣愣地点头,小绵羊随后爬上通往一桥的斜坡——两个月前,从桥的那头过来时,你还在构思男孩和女孩讨论着骑电动车跳江的无聊情节,没注意到大红灯笼已经在路灯的细颈上高高吊起;现在既已临近一月中旬的年关,它们更没理由换下来:它们有点掉色,对宁嘉大力渲染的年味只怕是有所倒益;从桥那头驶来的游子大概注意不到这一点点反调——到底是闲人多事…你耸耸肩,在幸子背后恢复了怡然自乐。
幸子问你记不记得船家:你们过去常到江边同船上的孩子玩耍——你说你印象最深的,是那个终日吃住在船上,却一直惦记着在岸上养那块菜田的老婆婆,她把菜田围起来,你们进去就会挨骂;幸子说她印象最深的,是一直在船舱最里面敲那副线琴的老爷爷,我们要听就得安分听,交头接耳就会挨批——幸子:以前总觉得那两公婆凶死那么凶,还偷偷拔他们一两棵菜花;你就踮着脚要把那花别在我耳朵上——你笑了笑——也不止偷拔他们的菜花,还经常趁人不在时把他们的船和别人家的船解开;他们对这居然倒不生气:你想象着那条黑魆魆的木板船往江心漂去,那两公婆就在里面对着敲琴——幸子:听说他们后来又搬回地上了,没两年就都走了。你想,按宁嘉人那时的观念,是不大会把两位颇受些敬重的老人家放进炉子里烧成灰,再洒进纠缠了他们半生的江水里的——二位大概也不乐意死后再回到生前颠簸得他们发火的江水里——于是终于能埋进深山上一块幽静地里;只是苦了那些与你们年岁相仿的后辈子孙,如果在深山老林里发现长势喜人的菜花,同时听见铿锵顿挫的琴声…你觉得并不是没有可能,至少他们时至今日还能在你们的记忆里生龙活虎。
幸子猜,船家全不见了,其实还是好事。你看不见那些连起来的船只同陆地相联系的木板,它们黑黢黢,细细长长,和通向的船一样落魄,踏上去比最顶层跳水板要稳固不少——尽管屁股底下是大大小小,比骨头硬许多的卵石——单从不易招致恐慌这点上,它的消失便不见得是好事。你看见即将抵达的对岸右边那排热情似火的欢迎词,再右边是仿古的漆红色桥楼,更有些不能原谅它们的不辞而别:大可以改造一下那些又破又寒酸的篷船嘛,这边停一艘现代的大游艇,那边停一艘复古的大画舫——可惜目前缺一座东方明珠。幸子也觉得是好主意,莞尔一笑:后边有座明珠楼嘛。那栋仿古的塔楼上应该是能看到些风景的,可惜二楼以上死死锁着;上不去的游客大可以去街对面的巴黎城里吃肥婆醉鹅,也无伤大雅。想到这儿,你感觉宁嘉的小日子实在称得上多姿多彩,而据说公园里还有专门拉人玩夜间狼人杀的组织…可到底是小县城,十年二十年以来,也还是小县城。你笑了笑,仰头打量着国际大酒店:什么时候我们这里能再多些这么威风的大酒店?
“”
你想:到时候,每条街道都要叫做耶和华路或者耶和华大道。
“”
幸子在上渡转了一圈,听你说可以回去了,便很迅捷地向前面不远的拐口开进、开出。路上的车多了起来;你看见一个全身黑衣的高男孩把一架还挤了两个女孩的雅迪驱得飞快;那两个女孩相貌不详,排着两条褐色、粗壮又光滑的弯拐杖,让你最感兴趣的是她们脚上的黑色拖鞋和红色指甲,披肩的长头发和那男孩盖眉的中分倒也相称。他们对御江小区售楼部前那八匹威风凛凛、金光烁烁的骏马没有费神嘲笑,可能早拿那浑浊的马眼取乐到厌倦了也说不准——你还是像来时那样忍俊不禁,却瞒了幸子:这种笑点是配不上她的。可幸子还是莫名其妙扬了嘴角;你发现了,于是颇有些罪恶感:到底是啥这么好笑啊?你摆摆手。幸子的海豚帽歪了,你给它扶了正:就笑这个呀?你眨眨眼,于是郑重点点头:我的笑点比较烂一点…对,也是我比较烂一点:你贴着两片薄嘴唇,怡然自乐地眺望对岸右边那座小气的明珠楼——那不是运沙船嘛,藏那么远干嘛?
“”
你对运沙船的别样好感是世界上所有其他水上漂着的人工造物都无法匹及的,连你自己也摸不透这具奇异躯体何以一登上去就亢奋个心血难安:为了一探究竟,你更得登上去。你在很多地方都登上过运沙船;泉子的父亲也有几条,可惜你没上过去。得等这雄伟的长家伙靠岸,再支一条结实的长木板同它接连;几条船停一起时,也要在这样的木板上穿行——这次不是通往赖以为生的客厅卧室,在两条运沙船间的来回是货真价实的滞空,离屁股底下的浅水滩有两三层楼远。落脚的船沿相当逼仄,仅能勉强维持稍快些行走;当然可以跑,可以冲刺,只要保证跌进空舱里还别大吵大闹着要捞你起来,裸奔也没人指责——每双眼睛都用不同的态度和相同的兴趣盯着你,大概都在默笑之余试图动用意念加强一点北半球的偏转力,好把你卷进空舱里,或者一整条江那么空的船舱里:这不会是团体谋杀,不会有人追究。有个笑脸轻佻的年轻男人,和你讲起前几年中秋节他们经过的一处上游,当地的居民逢年过节会来祭江,他们就趁开过人群密的地方,把一个已经赖在船上许久的无赖用救生衣救生圈绑起来,慢慢放进江水里,最后把绳子也一并甩开——他被居民们捞上去后,又扒下救生衣圈,又跳进江里,可能自己把自己淹死了吧:男人笑了笑——这种流氓死多少次也未必能真死,也死不够的;他貌似和你同姓,不过,还是不要和那种人扯上什么关系比较好。你对那无赖有些兴趣,进而又问起吊那人是什么感觉;男人摸起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也不觉扎手:挺解气的——船身那时才刚换过漆,味道很大,就这么让他在上面一撞一撞地垂下去。
你随男人大致把这艘运沙船的里外参观一遍,认定已经没有特别的地方:如他所言,赚钱的工具而已,哪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你摁了摁口袋里三元一支的圆珠笔,说不上很赞同。回到起居室,你们坐在沙发上;男人给你递支烟,你说不抽烟,他便塞回去,另取了一根,又把兜里的金火机掏出来——咔——男人面无表情地吸一口,蕴一会儿,又别过头去,才缓缓吐出烟雾:哎,你回去,会写这船?你说不一定。男人皱皱眉,又别过头去——露出一张眼斜眉扬,很有些地痞气的微笑:也是,没什么好写的,是不?你耸耸肩:倒也不算,起码可以编一段无赖拉起吊床,躺在上面擦手枪的描写。躺在某个舒适又通风的拐角的渔网样吊床上,松松地合着眼,对着隐约有个轮廓的靶子,那只惯于苦力的大手细致地擦拭着枪管…这——男人笑了,举拳掩着嘴,别过脸去大声咳嗽了几次,又紫青着脸俯下腰,更用力地喷咳着;你拍他的背,心里长出棵歪脖子的罪恶感,稀落的绿叶随着节拍沙沙地一晃一晃——我靠,你们读过书的人就是他妈不一样:男人这会儿又活像个满载而归的海盗,咧着一口微微泛黄的整齐牙齿;他把烟头踩熄,弯腰拾起来,抛进半满的垃圾筐里。你说,读书没啥,读过火了才会成这样。男人提了嘴自己勉强混完的义务教育,把话头掰回去:说起来,那流氓还真没人见过干那种活儿。你:这正常,大家背地里偷偷干嘛。可男人不以为然,又说他不也找女人,没事干时就成天懵在船里打牌,逢年过节也不回家——你忽地失去深究拷打这个中年男人的冲动,调侃完直感觉可笑又可怜,于是强硬把话扭到另一头:再看看那吊床吧,我挺想亲身躺上去试试感觉。男人难以置信地凝视着你:你想干活了?你耸耸肩:真干了的话记得回避一下就行。男人撩起嘴角——这刻又成了幸灾乐祸的毛贼:真干啊?你们对着笑一会儿,终于先后起身。
你们爬上驾驶室,来到那个挂有彩色渔网的拐角;你的胸腔又开始空洞地反射不自觉的震动——对,正是这股诱使你不住地留意运沙船的震动;聒噪的心脏一次次超负荷,随后爆裂开来——你轻轻地呼吸气,四处发现不到新奇的风景——你不失望,你和男人系紧渔网的两端,再把中间垂着的那团缠结作一块的彩虹展开。你们看着绚丽的吊床,心照不宣地发笑起来:那流氓会在这里对着谁——男人比着食指和拇指搓了搓…我们才是流氓吧,说真的:你面朝着隐约能看见对岸轮廓的江面;总不会对着没边的大河吧?你深知自己已经犯下无可救赎的猥亵,躺了上去,松松地闭上眼。男人:呃,老哥,我避一下哈。
你什么也想不到——那茫茫的起了雾的江面,或者一个无赖身着鲜艳的橙色在激流里打转;一处比宁嘉的水阔,一处比宁嘉的水急——想着这些怎么可能干得出那种事。哪种事?明知故问。应当检视你自己的内心,然后清洗干净。…男人们待在一块时为什么总会想扯这些下三滥的东西?不,我不算讨厌:这是种温和的妥协,显得你多少能合群些的粗俗玩笑就这么从你唧唧喳喳的金口里不停流出来——久了竟然觉得还有意思。喂,时刻保持不必要的沉默——十多年前邮给自己的长信的结尾;你挑出那里面让你无法忍受的高级哲学命题和低级逻辑错误:过去的你不是你。无论再怎么低声下气地装作平静,嘴里的下流段子还是源源不断——这是我。听船长的打算,知道他跑完这趟就要把这条老家伙转手——这也是我…你心里那棵光秃秃的丑八怪还不处理掉吗?那阵猛晃后,受委屈的不只是叶子;你的心,注意你那颗偶尔梗塞个零点零零几秒的幽默心脏,它快被压得喘不过气啦。扫干净以后就去耶和华路找绿子吧,她会在那;只有我们知道。
你小憩过一会儿,走下近乎垂直的钢梯,看见男人——年纪轻轻的船长——正靠在栏杆上朝对岸不停张望:我想起来初中时啃过一本古文鉴赏,里边有很多通俗易懂的介绍和讲解,是我唯一一本正经看过三遍的书。船长笑笑,伸手指从右划到左:这可以叫秋水共长天一色,对吧?你想了想,借着他乍现的灵光翻开回忆的箱子——现在的话,春江潮水连海平可能更贴切一点——船长楞楞地提起脚背搔了搔腿肚子,青皮脑袋有些云里雾里:果然还是读书多的人有水平。是写诗的人有水平;你也倚上栏杆:卖了船以后,比较想去哪?他呆了一会儿,浓黑的短眉毛不自然地挤起头——额面上勒出几道痕——害羞地笑道:回老家。你看那温情洋溢的轻浮脸皮伏在黝黑的交叠手臂上擦了又擦:哪里的,回去结婚?他又像偷看过道那边的漂亮女班长那样看了看你;你倒不嫌,等他扭捏了许久:哎呀,海岛的,回去也还是开船吧。还开运沙船?你心下一喜——他却看看你,却摇摇头。你有点嫌他了。他倒直爽地坦白道:其实什么船都想开,喜欢这玩意,和它们结婚都行。怪人:你嫌他,给他脑门这么一印——不过转念一想:这么说,也有运沙船喽?船长抖抖肩膀:说不准呢?他这比你矮两公分的结实身材立时伟岸起来:答应我,真结婚的话,就和它结,对它好,别搞一夫多妻——你郑重地拍他的肩。船长的表情很有些扭曲,活像被揭发以后的税务官最后一次盖章那样估计往你脑门上也一印:怪人。但他只是啧啧嘴:那你比较想去哪?你耸耸肩——哪里都想去,除了老家,应该——好学的船长:这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耸耸肩:应该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总之没那么高尚。
“”
幸子的耳背匀称又美观,透出一条鲜活生命的独特愉悦感;不久以前,你看那里还是片荒凉又干旱的□□,总是让你探索。你理解的。你当然理解:万事万物都可以理解!你轻轻摘下幸子那顶冒出憨气的淡蓝色头盔;它才不是什么海豚。你轻声说:宁嘉管得松,不要紧的。幸子的头发也扎得松,几缕成规模的发梢挠着你的鬓角——耳厮鬓磨;不不,这是万不能的——你说:今晚我们吃鱼,怎么样?她也笑着:我们自己做?她的嘴唇是那些只会吐泡泡和亲鱼钩的失血的青灰色嘴唇所能比拟的么!你说:可以;蒸条罗非,淋上酱油,我们偷偷地吃,再把鱼刺也偷偷藏到垃圾桶最底下去——幸子耳轮上的细纤毛几近透明;肩上的带子隐匿的巧妙连变色龙也不及;她的白t恤鼓动着,同样一尘不染:幸子啊——她问:有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吗?你耸耸肩:其实也没有。害,无理取闹罢了。幸子可爱却不解地仍旧微笑:想起什么开心事了,笑个没停?我觉得,你不能同一个刚接触了耶和华的家伙讲求逻辑:你说,天气太好了,心情也跟着好得不成样子。一点也不违心的贯凿古今的颂美,你静下心评论到。那些永远也不会翻开我的书的无聊到一天之能盯手机十二个小时以上的高中生们大抵是无福消受你由衷的有感而发的——所以,可是,我还是得讨好他们匮乏的眼睛和他们神经的精神,故意罗列一些富于音律的华丽字词以博取一点点粗略的关注;他们的第一个念头普遍会是:也许会是作文的一个好开头。尽管这是不折不扣的暴殄天物,但我的天赋总归有点价值:你心满意足地摸了摸幸子敦实小巧的耳垂:就是说,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很得意忘形;可以理解?幸子的笑颜在你运用过的所有假设中都出类拔萃地恒常亘古——它就是自然,无意志的自然;她自然而持续地笑着:能能能,怎么不能呢?…唉,幸子啊!你无声地怒号着,想把她一口气塞进空无一物的身体里。
幸子载着你在规划井然的崭新街区里徐徐自得。她时不时介绍,你认真听着,重心固定在腰间:那些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家就是这么坐着的。你和幸子说,公墓的设计实际上和世界上大多数街区都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不会想着把半死的人先安顿在那里:就像建一座活祠一样,把人供进去。幸子严肃地点点头,似乎还没品出你无来由的恶意——似乎只是个玩笑——她永远也品不出的,因为恶意的源头不是你:直白点:耶和华怀柔策略下捏就的你…充满了不满和恶意,喜欢擅加挖苦嘲讽;幸子绝对不认识的。她问:为什么公墓要修得那么整齐呢?你沉思几秒:可能害怕影响市容?你又说:整齐一点,看上去也赏心悦目一点。整齐的墓碑串并联成亡灵的乐园,每一位青史留名或平凡透明的死者都规矩地列作一队又一队;他们的嬉闹声和悄悄话一般听不大见,有时会很吵。幸子沉沉地呃一声:都去公墓了,未必能有什么好心情吧?你笑笑:强迫症不犯了,放朵花,再吹吹风,好心情自然就来了嘛。如此,深山老林里的那些土包给人带来的不适也就解释得通了——死人、不规则、气氛静谧,再加上自己吓自己——你点点头,自顾自道:一场活死人的派对,也有点意思。幸子能驶入你那毫无逻辑却又沟通阴阳的绝妙构思里吗?不,她还是永远别理解的好——唉,幸…幸子:听上去还蛮有意思,我也想参加了…她腼腆地哂笑着。
幸子说她买菜时常喜欢来这边的市场,人不多,总有种寻宝的乐趣:那个凶神恶煞的大叔会给你的粉条送一块虎皮豆腐;那个慈眉善目的奶奶卖的板栗锥子成色极佳,风味独特,总缺斤少两;我们现在这个摊位据说活鱼待久了会变肥。湿漉漉的石头地板坑坑洼洼,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拍晕条鱼都怕喳喳;你乐意给他鼓一句气,他便一屏息一狠心一落槌,瞪着大眼的鱼头立刻碎作无辜的硬渣——好在你提前用海豚帽护住了幸子的脸。留着中分、系着围裙的小伙子刮起鱼鳞来倒得心应手,那双细腻白净的手耍魔法似的把断头鱼剥个精光,再自觉捧给母亲模样的中年女人去掏空内脏;他又捞上来一条罗非,内向地笑了笑,接着挥舞他那化腐朽为神奇的魔术棒,巧妙地施展了一次完美的催眠术,大功告成的火花星星点点地炸开来:他终于外向地笑了笑。他的人字拖在此刻绝不亚于大师手制的牛皮尖头鞋,你由衷觉得。幸子问你吃不吃姜,你说你不挑食;她又问你,吃了会不会有不好的反应;你说没有,说香菜芹菜都可以吃——我也是:幸子那把这一切都装作巧合的笑容甜滋滋的…给你做一个凉拌芹菜:幸子伸出修长匀称的腿刹住车,俯下腰身去视拣摊摆在蛇皮袋上的绿叶和绿茎。你放下的双腿可以够到地面,于是以一个累人的别扭姿势放松着,就像,胸口往前挺,两肩向后用力一靠:啊呀。海豚帽的背鳍令人心疼地抵着黑色的路面,能破开活水的尖尖浸在无味的泥淖里——呃,对不起:你下车捡起头盔,甩了甩沾水的带子;幸子没大所谓地嘟了嘟嘴唇,吻过海豚那兴许同样柔软厚实的嘴唇:色泽鲜美、一开一合的两瓣河蚌壳。买菜的老婆婆递上顶盖开有小孔的农夫山泉水瓶,幸子点着头接过,喷淋去海豚上的污渍——真是有心啦——她的白话带有点捞楼(外地佬)的腔调,老婆婆脸上的灿烂里便多了几分敬仰:冇,冇。幸子是从沪上回来的,讲的普通话却还是不大标准,经常在饶舌时糊成一团,听上去黏黏的,挠着心肝之间那一小块发痒着呵气的干土;那她脸上浅显的快乐就是泼灌的井水:你之前写下的这段话,挤在另一本笔记本里。…还有什么要买的呢?幸子环顾了一圈;其实很快就能把偌大的市场尽收眼底,她仍细致地检索了好一会——要不,回去了吧?你刚用衬衫下摆抹干海豚脑门上的水迹,点点头,呵一口气,再擦一擦。只用一个下午就彻底风干的皱巴巴衬衫:你看着纽扣在微风中摇动。
幸子轻声哼哼笑着,合着嘴,快活地扭转着小绵羊温驯的长角脑袋;细角尖支着面镜子,你这会儿从中只望见前座的牧羊人长脖子下抖擞的圆领,框出一副拙于深浅的纯色画——麦粒浆汇作不吞吐风浪的绝对平静的太平洋,南边是不太平的两块澳洲…我在看什么?索性搬出耶和华偏好的卓别林吧,他那小胡子让无数人为之心神荡漾——对,也包括我——你化身粗鄙却并不无礼的运沙船船长,放狂地箭驰在洁白而遗世独立的大陆间钻进地壳的海沟之上:两座安息在太平间里的粗俗岛屿,上蒙一张薰衣草香的白布。
“”
绿子的洗衣粉没有特别的气味;硬说要有,也不过是你鼻腔里又开始萦绕的桂花清芬。你恨它。这段时间你们常聊那个小矮子,你觉得她是烦你了才不来找你,绿子则意见相左:她的暑假也不轻松不是嘛?你觉得那无非是个脱逃的借口——倘若她对我真心,又为什么总先斩后奏?绿子提醒你:那是她自己的要求,她觉得你会理解她,仅此而已。不,我不理解:你泄了气。再说,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没关系的:绿子揽过你的脖子,把额头抵在你的太阳穴上。绿子从不抢去纳子在你心里天平中的半分重量…怎么可能?你时常预见一种可怕的趋势:绿子终于彻底挤掉那小个子,然后拥着你从裁判席上从容落下。绿子在言谈中时常会往那个方向靠拢的——幽暗、静悄悄、零下二十度的美人松繁茂的松针丛里——可她自己却浑不自觉;于是,你得在对她敞开心扉时裹紧围巾,时刻准备着沉默:你们依靠交流来通风散热的企图便自然不能贯彻到底。绿子却始终没什么看法。
绿子的短发刻意维持着一点中性的朦胧意味——也许像耶和华那样讨厌别人以第一印象研究祂的外在——肩膀稍宽,胸部很平,两枚不妙的按钮呈粉色居多的粉褐色;她不算很白,远远望去只是同龄人中较为挺拔的一位:同她严于律己的形体习惯不无关联。绿子并不反感你偶尔一十六岁少年春意萌动的无助眼神对准她…相反,她滑溜地褪下天蓝色的紧身牛仔裤,露出拉得很高的白色三角裤;你问她:不勒?她无声的呵呵轻笑着,控死了撩起白t恤下摆的数据:来呗?你抚摸她肚脐窝下那圈瓶盖沿般绕住腰腹的锯齿印。她看上去甚无不妙的反应,不无轻浮地笑着——你终于张口:嘿,有点——她摇摇头,又拉上无需皮带绑定的长裤,背身无意亮出圆鼓鼓的□□…飘然而去。绿子是几班的来着?无太多纠结的所谓:反正她总是有求必应地随从你的轻声呼唤;悄悄地出现在你的左右或身后,自然而然地加入进你漫游的队伍。有时你的思春实在触及了警戒线,绿子就让你把那绷得烙红的箭镞柔柔探进她用唾液润滑过的肚脐坑里,然后你闭上眼,在她耐心的擦拭下把她紧致外肤那片自然又健美的凹谷勾画作影绰的轮廓……呼,谢啦:你顿觉惶惑,抱歉着用纸巾擦去绿子坚韧肚皮上的污渍——呵口气,再擦一擦——她只柔柔地笑,背系着手腕。
绿子不在时,你只得混迹在同样思春同样聊倾心过的女孩的男孩堆里,但不大说话。他们很会开玩笑,抽他们纸巾不用提前通告,也很少斤斤计较,宿舍里的污言秽语你听了也不得不会心一笑;可惜没有一个玩过红色警戒和街头霸王。不过乐趣总还是不缺乏的。舍友们晚上聊女生和女明星,聊时政也聊经济——他们总对杏嘉的现况剖析得一针见血,可是政治成绩总那么点分数;他们说吹水和现实就像是不相及东风、悍马和美洲野牛,考试和水平也是如此——聊完了坦克就转到手枪上…哄堂大笑;你摸不着头脑,也还是象征性地烘托了会儿气氛。后来你才在他们的手势中理解一切。平日里,你拿这帮自诩吗喽的篮球狂没什么招,只能忍着听他们哐哐地撼动整栋楼,把宿管阿姨给惹上来。睡你上铺的哥们也打球,戴眼镜,被领导收球时就拿要打球长高捞女票作揶揄;舍长晚上上床后就毫不客气地揭穿他,说他每晚偷偷进厕所练习枪法,是开倒车,又举你做例子:光高没用,高冷、高富帅才会有女孩倒贴——你少打点枪肯定蹭蹭拔上去,能压姚明一个头,我打赌,一周网费。可是这家伙就不打吗?上铺伸脑袋出来看你。皮肤很黑的舍长:人家都不需要自己动手……你蒙在被窝里看电子书,被点名后伸头出来听了这俩二货的拌嘴,终于气笑了。
绿子听你说:有些时候我又感觉自己从这团汗臭味里飞了出去。你定定俯瞰着这座人流熙攘的寄宿制学校,动情地辱骂着:男宿舍楼和教学楼之间完美的对角线,食堂常吃出头发和各种不明碎屑,热水也三天两头供不上…唉,大不了就洗冷水嘛:数九严冬料峭寒春挺挺也照样能过去。其实,你的不满没什么必须发泄的地方,同学们班会时吵吵几句,听个乐呵就过去了,自己就定神朝哪个漂亮班干望着…他妈的,忧郁王子?这群不安生的长臂猿在宿舍里聊起女生们给男生起的外号,拍着床板哈哈大笑——你听到舍长是奥巴马以后终于消除了义愤,那些矫情的日常挑剔就尽数扫掉——他妈的到底是谁起的忧郁王子?你上铺举起手。
绿子只和向你表白的隔壁隔壁班那个女生有点来往,你和她待在一起时就知趣地退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你再怎么想请她解围也无济于事。这女生叫什么?这是无所谓的考虑:你只需拍拍她的肩膀,干脆便以喂或者呃相待称。她到对你的名字烂熟于心,却不怎么叫,处分报告上有你不起眼的大名时才憋笑指给你——翻墙外出通宵上网:你念出来,不怎么害臊——记大过,留校观察。屁大点事:你摆摆手,说有位宗师拿下四个大过了还活蹦乱跳,我这——人家是校长侄子:她提醒你。这龟孙,怪不得敢串通两个宿舍二十个人往外跑:你啧啧称奇…既然已经记了大过,那听听mp4什么的姑且收敛点,先别一人一只耳机在校园里逛太久了吧。她也认同。
绿子在你和女朋友出学校逛街时有玩跟踪,女友迟钝地没发现,你却总能瞧见她那颗脱盈的孤傲脑袋:据说是日式女高中短发?你不懂时尚,女友就带你到街边的杂志亭里翻开一本造型周刊指给你看:是女高,中短发啦。有没有短中发?她挠挠头,笑了笑:你现在去剪就有了嘛。可你实在不勤理发,实在是被班长尽职地烦到受不了,才去校门斜对面巷子里的老头那里随便剪剪,他会顺便给你刮刮脸;女友就蹲在门框上看你,让手稳得异常的老头给你几块刀片,要你回去也常记得刮胡子。你感激她,开玩笑说如果哪天想不开要自杀,就拿这个割腕;她却神游着不大笑得出来,自然不会跟你赌咒:如果不用那个,就永世不得超生。你那时兀自这么比划着,后面她主动提出分手去和别班男生好了,你也这么比划着寻思…其实到底不值得;起码也得先割那对奸夫□□给自己留点尊严:舍友们这么劝你,你于是感觉他们有点讨厌。你只耸起肩:其实没正眼瞧过她,其实——赫咻,晚上别叨着她的名字边哭边擦枪就行:上铺的哥们不做拉伸,伸头出来把脸皱成苦瓜样——呜呜,渌子,我的渌子,没渌子我怎么活啊呜呜…原来她叫渌子啊:你只沉默着扬了扬下巴。我以前只记得她是十四班的,走起路来也时常松松爽爽地背扣着手腕,悠悠闲闲地走在前面看这个看那个……你不再想她,忽而也有点恨她。
绿子在你分手以后反而同你碰面少了,你却对她恨不起来。说真的,没什么好失落的。真的。她也随别人走了也没多大关系;只要她们觉得比和你在一块时更开心更舒适,那么所有什么都没多大关系——否则你会小人得志地占据窃喜的致胜高地,在最后一段路途中轻轻地把她们用心不纯的巨石复又推下去,一次又一次。绿子到底还是会依赖我的:你不禁想:除了我还有谁容忍她呢?如此纯洁,崇高,智慧的绿子,她会不甘寂寞再来找我的,一次又一次。和我一样。
绿子,我的绿子…哪个绿子?
绿子,与我同行,与我同姓的绿子:小林绿子。
《作对孤雏》转载请注明来源:新棉花糖小说xmhtxs.com,若浏览器显示没有新章节了,请尝试点击右上角↗️或右下角↘️的菜单,退出阅读模式即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