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有人走过来，我下意识地往路边的小树林里挪了几步。他跟过来，站在我身边。等那个人走远了，他轻声说：“你是学经济的，应该懂得，sunkcost不论再大，都不应该影响你未来的决定。你现在需要考虑的不是过去有多痛苦，而是未来谁最适合你。”
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谁最适合我？肯定不是你！你忘了咱们以前天天吵吵闹闹，那样的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咱们为什么吵吗？”
“当然，怎么可能忘？我最烦你逼我学习，逼我考试。你总说我浪费时间，不准我读小说，不准我看电视。”
“这几年你考了多少试？读了几本小说？看了多长时间电视？”
我愣了一下，这还用说吗？来美国后，我一本小说都没摸过，更没看过电视剧。没时间，也没那份心情。
“你还记得什么？”他又问。
我缓过神来，“还有好多……你总抱怨我乱扔东西，不收拾，把家里弄得乱糟糟。”
“你觉得那样做好吗？”他的声音柔和，不似以前惯用的强硬口吻。
我迟疑了一下，使劲咬了一下嘴唇，“不好。我知道不好，可我讨厌被人逼迫，从小就讨厌。我不收拾不是因为我喜欢乱，而是为了反抗法西斯的强压。”
“如果我不逼迫你，你其实会收拾的，对吗？”
“达不到你那种整理癖的要求，不过我也没有生活在垃圾堆里。除了你，没人说过我乱。”
“你看，这个问题也不是无解么。”
“这些都是表象。根本问题是你的控制欲。你想让我什么都按着你的标准和要求去做，可我最讨厌被人管着。”
“除了学习和保持整洁这两方面，还有什么方面我控制你了？”
我一时间想不出来，“这两方面就够烦的了，肯定还有别的。”
“结婚前，我的控制欲强吗？”
“有一点儿，没那么严重。否则我也不会跟你结婚。”
“你出国前那几个月，我的控制欲强吗？”
“没有。我那时还奇怪呢，你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肯定是做贼心虚。”
“不论是不是做贼心虚，至少你看到了一个事实：我可以克制住我的控制欲。其实，我的控制欲没有你认为的那么大。控制欲强的人会在多方面控制你，而且很难自我克制。如果我真的是那种人，不可能在结婚前那几年和你走前那几个月克制得那么好，而且不会只限于个别方面。所以你看，我其实没有多强的控制欲。”
“那你为什么总要管着我？”
“是因为我的观念出了问题。我那会儿认为结婚时一定要打个好底子、养成个好习惯，这样以后的日子才好过。我以为只要我坚持下去，就能把你的坏毛病都纠正过来。你走后我才明白，我的想法和做法有多幼稚。你是属毛驴儿的，应该顺着毛摸，而不是像我那样逆着毛刮。”
“你才是毛驴儿呢。”
“对，咱俩是一对儿毛驴。一对儿刺猬。都把自己的刺收一收，咱们会过得很好。”
“哪儿有那么容易？人的秉性难移。”
“你和我都已经改变了很多，你不觉得吗？”
我这几年的确改变了很多，有些是我能意识到的，应该还有一些是我意识不到的。而他的变化，的确大大地出乎了我的预料。我们已经改变了的东西算不算是秉性中的一部分呢？难移的秉性，究竟指的是什么？
他接着说：“我这几年一直在反复思考咱们之间出现的各种问题。我当年的确幼稚愚蠢。我知道不该把什么过错都归结于年轻。但你有没有想过，两个人的相处之道需要一个学习的过程。新手上路，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总是难免的。是不是可以允许我和你犯一些这样那样幼稚愚蠢的错误？谁都不是一下子长大的，跌几个跟头在所难免。咱们俩的跟头摔得是重了点，不过，以咱们俩的能力，我相信咱们可以爬得起来。”
能不能爬得起来，我不敢说，但他别的话我基本上都认同。这几年在劝说自己忘掉那段不愉快的婚姻时，我也曾经反复想过，因为年轻，我们不懂得如何处理婚姻中大大小小的矛盾，那些痛苦就当是我为年轻付出的学费吧。闹了半天他也是如此开解安慰自己的？可我是受害者，而他是害人精，这不公平！刚才光顾着跟他扯芝麻谷子鸡毛蒜皮，绕得我晕头转向，竟然忘了至关重要的大问题。我瞪着他，愤愤地说：“就算相处之道可以学习，你风流的秉性呢？”
他没有回避我的目光，“那也可能不是秉性呢？也可能只是鬼迷心窍的一时糊涂。我为这个错误付出了那么大代价，你说我以后还敢吗？”
一时糊涂。一念之差。我想起我那躺在废品堆里的福特车。无可否认，人这一生难免要吃几次一念之差的苦果。不过，车没了，损失的只是钱。而他鬼迷心窍造成的恶果是我能承受得起的吗？
我叹了口气，“是不是秉性我不知道，敢不敢那是你的事，反正我是绝对不想再去重复那样的痛苦了。”
“我的错误太过严重，连我都不能原谅自己，我知道让你原谅我有多难。可是，如果一味地纠缠于过去的错误，是不是太消极了？前面的路还很长，咱们不该活在过去的痛苦里，而是应该想法子走好未来的路。我做错了事，不想继续错下去。荒唐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做个好人，过光明正大的生活。”他的眼神、表情和语气都极为诚恳。我受到了触动。这几年，我也一直在劝说自己忘掉过去，关注未来。可我没有想过我和他两个人的未来。应该把他放到我的未来里吗？我的心里还有他的位置吗？
凉意袭身，我的身子开始发颤。“天晚了，该回去了。”我扭头往回走。
他跟在我身后，大声说：“你知道我这个人。在哪里跌倒，我一定要从哪里爬起来。”
我立即回道：“你跌倒的地方是婚姻失败，你大可另外找个人开始新的课程。你已经有了经验和教训，还怕下次考不到a+吗？你真没必要回来重上我这门课。”
“我伤害的人是你。只有得到你的谅解，我的心病才能去除。我的愧疚自责不是换个人就能翻篇过去的。”
“我已经原谅你了。以后你可以放下包袱轻装前进了。”
“你还在鄙视我。”
“那你要怎样？你做了那样的事，还指望我尊重你？你不觉得这个要求太荒唐了吗？”
“我知道那是我一辈子的污点。但我希望你能给咱们一个机会，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想证明自己？为了这个要搭上一辈子？值得吗？这就是你所谓的理性？你要是有理智的话，就该把那段不光彩的经历彻底忘掉，重新开始你的美好人生。没人知道你做过什么。你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做个道德楷模。”
“正是因为我有理智，才会回来找你。求得你的原谅对我很重要，但并不是主要原因。我清楚自己想要个什么样的伴侣。这几年我反反复复想过这个问题，已经想得非常明白。我了解自己，也了解你。你是最适合跟我相伴一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朝着目标去尽力争取，你说这样做算不算是理性的态度？”
“你了解我？”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低声说：“我的什么适合你？尖酸刻薄？刁蛮任性？疑神疑鬼？还是乱扔东西？不求上进？”
他轻声笑起来，“这不像你说出的话。你不是一向骄傲自大吗？”
我忍住气，别过脸去，“那就再加一条，骄傲自大。”
“你干嘛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你的确有一大堆毛病，多得像座小山一样。可你也有很多优点。”
“我有优点？真不知道在你眼里我还有优点。是什么？”
他咧嘴一笑，“那我可不能告诉你，免得你又骄傲自大。”
“我早就知道。夸我一句，你会掉十斤肉。”
这次他没有像以往那样胡乱打岔或保持沉默，而是用认真的口气说：“你就像是一本有趣的书，翻开下一页前总让人好奇会有什么新故事，常常给人意外惊喜。这本书我才读了几页，很想把它读完。”
想到这几年忧郁压抑的生活，我把目光转向暗沉沉的天幕，叹了口气，“你读下去只会觉得枯燥乏味。”
“别人觉得枯燥乏味，但我会读得津津有味。你看，只有我才懂得欣赏你这本书，所以我是最适合你的。咱们俩就像一对特制的螺丝和螺母，拧在一起正合适。”
“螺丝螺母的日子多无聊无趣。一个茶壶配几个茶杯的生活才丰富多彩，才是你憧憬的！”
他尴尬地笑笑，“拥有时不懂得珍惜，算不算是年轻时冒傻气？”
“跟年轻没关系，不懂得珍惜的人到老了也一样。”
“对对对。失去后才知宝贵，我以后一定格外珍惜。”
我有些心动。
过了片刻，他轻声说：“怎么样？试试了解一下现在的我？看看是不是适合现在的你？”
我叹了口气，“过去是预测未来的最好参照。咱们的关系已经失败了，未来就能成功吗？”
“过去的失败并不说明咱们俩不适合对方，只能说明咱们之间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未来的事谁都没法保证。但咱们有解决问题的愿望，又肯努力，还是大有希望的。”
我的眼眶酸胀，“我承受不起更大的打击了，没有能力再去尝试了。”
他伸出手要来抱我，手伸到一半，僵在半空。他放下手臂，尴尬地笑笑，“我真希望你像刚才所说的那样已经把我忘了。现在看来你忘掉的只是我的好，我对你的伤害你还牢记在心。”
我赌气地问：“你有什么好吗？”
他呵呵轻笑：“你看，我刚说你忘掉了我的好么。”
我咬咬嘴唇，把头别开，不再看他。
我们默默走到经济系楼前，他问要不要送我回家。
“不用。”
马上就要分开了，我有些犹豫。说再见吧，我不能肯定是否应该再见他。本来今天见他之前是下了决心的，可这会儿却做不到那么决绝。不说再见扭头就走吧，好像也不对劲，一个句子写完，总得弄个标点符号吧。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也不作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说：“我会等，等到你愿意尝试的那一天。”
“白等了呢？”
“白等也是我愿意的。”
我叹了口气，“碗已经碎了，就算把碎片粘在一起，能好看吗？能结实吗？能盛汤吗？”
“那个碗已经碎了，就不要再想它了。”
我不解地看向他。
“不要去粘那个破碗。咱们重新做个新碗。”他的眼中满是期待。
我的心动了一下，用出乎自己预料的温和口气说：“让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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