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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注定无眠。
外面的雨势渐收,夷月怀里抱着阿银,一人一蛇坐在炉灶边听着雨水声和煮药声此起彼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第一次熬夜的小姑娘愣是不困了。
她心里有一大堆疑问,几次想开口,但又触及靖安言紧绷的神色后咽了回去。
她从没见过靖安言这幅神情,靖安言一向大大咧咧,凡事不往心里搁,被人差点儿砍掉一只手,都能用好的那只摸摸她的头,说没事儿小丫头哭什么我都不哭。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沉默。
“阿月。”靖安言往后一伸手,“把你家小蛇借我。”
被点名的阿银扭头就要往夷月袖口钻,又被夷月毫不客气地拎出来上交。
“这不挺上心的嘛。”夷月试探着说,“还说要杀人呢,要不是我知道你没事,我都怀疑中毒的是你了。”
靖安言瞟了她一眼,罕见的,里面没有促狭和调笑,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
夷月一愣,靖安言已经捏开阿银的嘴,按在药碗边吐毒液了。
“他不一样。”阿银紧紧缠着他的手腕,难受地收紧蛇身,没过一会儿就将靖安言的手缠得发胀,“……我不能动他。”
夷月歪着头:“……认识?”
她想起方才靖安言把人背回屋,也不嫌弃这人身上湿淋淋、脏兮兮的,直接把人放在床上,把夷月撵出去后给这人上上下下都好好擦了个遍,换上了一套自己的干净衣服。
这时候倒是没什么洁癖了,夷月进去把脉诊毒的时候看到靖安言在替他擦头发。
毒液量够了,靖安言松手,阿银瞬间钻回了夷月袖口里寻安慰。
靖安言看着自己还没回血的手,涩声道:“他是我徒弟。”
夷月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你知道大魏玄门吗?”靖安言的失神只在一瞬间,手上动作不停,继续做解毒药,“就是那个,历代南疆王都想要灭掉的玄门。”
“玄门直属于皇帝,在南疆以蛊术占据神寂岭以南、让大魏束手无策的时候就成立了。”靖安言解释说,“为的就是研究南疆蛊术,保护南边安定,门内弟子皆为在朝官员兼职出任,按照师门制度传承,代代相续。”
“我以前就是玄门弟子。”倒药杵撞在药罐子上,唤回了他的几分神智,“他是我师兄收的徒弟,排行第四,他们那一辈一共五个人,我师兄顾不过来,把他分给了我带。”
夷月觑着他的神色:“当时……感情挺好的吧。”
是挺好的。
靖安言没叛出大魏的时候,性格比现在还要飞扬跳脱,明明是长辈,却没什么长辈架子,经常和那帮小的玩成一片。
封珩却完全相反,小小年纪就老成持重,靖安言带他翘课上街、打马听曲的时候,总是板着一张脸告诫他小师叔,今日课业还未完,今日剑还没练,今日……
那时候靖安言就去捏封珩的脸,逗他:“小小年纪,比我爹都念叨。”
封珩就抬起那双墨玉似的眼:“我说的不对吗?”
“对是对,但你是师叔我是师叔?”
“可你也没比我大多少。”
“你就说辈分长没长吧。”
“……”
或许也是因为太好了,所以当年他叛逃时,封珩就格外令他印象深刻。
他当年一把火点了玄门里珍藏的有关南疆蛊术的卷宗,卷铺盖逃之夭夭时,整个大魏都在追杀他,迫不得已,他只能走小路,本以为已经万无一失了,结果却在神寂岭外被堵了个正好。
那天也是个雨天,夜晚,他已经出了大魏国境,突然听见有人叫他,一转身,封珩撑着一把伞站在大魏边境的城门下,就这样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他至今都记得,封珩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是慌张的;封珩孤身一人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是震惊的。
“小长忆,你单枪匹马一个人来找我这个叛徒,是真觉得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吗?”
封珩动了动唇:“小师叔。”
靖安言冷酷道:“我已经不是你小师叔了。”
“……靖安言。”
“没大没小。”靖安言看着那高耸的城楼,又看了一眼城楼下的人,突然有些疲惫,“……不知道你怎么跑了大半个大魏来的,但我劝你怎么来的,就怎么赶紧回去。”
“为什么?”靖安言听见他的声音在抖,不是歇斯底里地质问,只有担忧,替靖安言担忧,“……为什么?”
靖安言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叹了一口气:“没有为什么。”
腰间的玉佩被拿在手里,一面是靖安言淡定的面容,一面是封珩担忧的眉眼。
“就好像这枚玉佩,我不喜欢了,就不要了。”靖安言手一松,在玉碎的清脆声中,一同跌落的是封长念手中探路的灯。
火苗在暴雨里吞噬半只灯笼,封长念的神色骤然变得很痛苦。
靖安言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小长忆,我其实很讨厌玄门,很讨厌大魏,很讨厌所有。”
掀翻的伞、烧毁的灯、残破的玉佩,还有被他留在城楼下的、瓢泼大雨中的人,成了靖安言对大魏最后的记忆。
岁月弹指一挥间,居然已经过去十年了。
等到靖安言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已经捏着那枚做好的药丸站在了封珩床前,烛火幽幽,映照着封珩俊朗的五官,甚至能看清他微颤的眼睫。
靖安言把药给他服下,在走和留之间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认命地坐下来。
长大了。
靖安言用帕子拭去他额间渗出的冷汗,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的脸。
大概每个当过长辈的人,看见自己十年不见的小辈,第一个反应都会是——长大了。
方才夷月从他换下的湿衣服里翻找出一些重要的东西,除了配饰之外,就是那枚玄门令牌,这牌子靖安言也曾经有一块,后来被他毫不犹豫地扔进了玄门大火里。
他看了下这块令牌,已经是玄门门主级别了,曾经的少年也从一个小弟子变成了独当一面的重臣。
时间过得真快啊。
靖安言内心喟叹了一句,算算药效快起来了,于是起身打算离开。
“……小师叔。”
呓语声传来,带着成年男人的低沉和磁性,靖安言被叫得一怔,晃神间啪的一声,自己的手就被人抓住了。
封珩的掌心干燥、温暖,和少年时在他身后抓着他要回师门做课业的感觉全然不同,靖安言手指下意识一蜷,然后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
“多大人了。还遇事儿就喊小师叔。”
靖安言折回去,双臂一撑,观赏着他脸色由苍白渐渐转粉,然后变得愈发红艳。
靖安言用手背抵上他的额间,果不其然烫了起来:“别怕啊,解毒呢,小师叔帮你排排毒。”
热……
怎么会这么热……
明明方才还冷得要命。
封长念晕晕沉沉地睁开眼,天旋地转,身上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酸痛,他渐渐回神,还没能完全弄清自己这是在哪里。
“醒了。”
猝不及防地,他听见一句魂牵梦萦多年的音色,还未完全聚焦的视线落在窗边,靖安言闭着双眼靠在那里,熟悉的神态一如当年。
封长念几乎是那一瞬间眼前就起了雾:“小师——”
他想叫小师叔。
他想喊靖安言。
他想说好久不见。
可那么多的话都被一股邪火蓦地顶了下去,他半边身子不由自主地一软,眼中划过一丝不可置信,旋即死死攥住了被角。
久别重逢居然会让靖安言看见如此情态。这么多年,封长念持重端庄惯了,一时间居然慌了神,刚醒来的手指发力就会抖,连带着一整条胳膊都在颤。
“小长忆,怎么了?”就在这时,靖安言倏然睁开了眼,他仿佛察觉不到封长念的异样似的,一边缓步走来,一边居然动手在解发带。
封长念看着他的发带飘落,语带惊慌:“……别。”
“别什么?”靖安言散了发,似乎仍觉得不够,活动了一下颈项,开始动手剥自己的衣服。
修长的手指将外袍随手一扬,修长的手指搭在领口,靖安言又问了一句:“什么别?”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封长念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在做梦,偏生那股邪火烧得愈发浓烈,他硬生生咬紧牙关闭上眼,不敢再去看妖精似的靖安言。
他艰难反抗:“你别过来。”
“怎么了?”吐息就在耳畔,封长念半边身子一麻。
靖安言在……
在勾引他。
“这不是你日思夜想的吗?”明明他已经很用力在盖住自己了,可靖安言手指一动,就轻巧地将被褥掀开了条缝,微凉的手指如一条灵活的蛇钻了进去。
“怎么送到眼前反倒不了?”
手指在被褥下看不见动作,只能看到不厚的被子下游弋的起伏,封长念闷哼一声,险些背过气去。
“我在这儿呢,长忆。”微凉的手指这次抬起的是他的下巴,“看看我,多年不见,不想我吗?”
“我……”封长念半敢不敢地睁眼,一向冷静自持的眼里都是翻滚的欲念,“小师叔,你离我远些,我现在——”
“知道。”靖安言微敞的中衣在灼烧他的理智,言语更是,“你长大了,懂事了。”
话音未落,烛火一闪,靖安言探头过来,准确无误地吮住了封长念的喉结。
那一刻一个激灵打通他的全身,封长念忍无可忍,也顾不得自己昏沉的脑袋,一手揽腰一手扶着后颈,把靖安言往被褥里猛地一掀。
他重重地压下来,又在距离他的唇只有一指处堪堪停住:“小师叔,我自知胆大包天,此情以下犯上,有如欺师灭祖,可你不要……不要逼我,也不要后悔。”
不是的。不是的。
他想说的话很多,他想说他的思念、他的执着、他的等候,想问问靖安言这些年好不好,可到头来都被灼烧干净,变成愈发得寸进尺的话。
“我现在定力不多……”
久别重逢,居然第一件事就是……稀里糊涂滚上了床吗?
靖安言不说废话,直接把人往下一压,唇齿相贴间,封长念最后一丝理智消失殆尽。
只有一句含糊在唇舌间的叹息,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交缠在呼吸之中,那是让他刻骨铭心的三个字:“靖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