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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地方他并不就坐，将烛台置于案上，朝奚骊珠示意了一下。
奚骊珠除了遵命还有什么可说？她也什么都不想说，跪坐下来，从笸箩里挑拣丝线。
旁边就是书梯，穆崇渊踱步过去，抱臂倚着一侧，静静看着烛光下她低着头十指翻飞认真编结的模样。
想起端午时她佩戴长命缕的情形。为了不惹眼，没有系在臂上，改系在腕上，袍袖一遮并瞧不见，只有忙碌时才会露出端倪来。
丝丝缕缕拂过御案，他瞥见了，只觉玉腕斜封彩缕长的样子煞是好看，于是那一下午，有意无意，眼睛总往她腕上扫，心底生出几分好奇，又不便问出口。
跟着发现冯度也有，而后才知建章殿内差不多人人都有，唯独没有他的份。
“交丝结龙凤，镂彩织云霞。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1
奚骊珠手上动作停了一瞬，有些意外魏主竟然也知晓这首在南地流传甚广的诗。
没错，长命缕还有个别名叫同心长命缕，虽则听起来多了丝儿女情长，但除了辟邪并无别意。只在编法上有所不同——将两缕五彩丝带相互交缠，汇集到中心位置后，作两心交搭状。
长命缕本就以能打出各种精巧别致的花样为胜，讲究些的人家还会在上面穿上珠玉。五月那回她就以彩丝编织了各种花草虫鱼，最差的一个也挽了祥云结。
不过眼下哪还有那份闲情，只管拣最省事的，图个尽快交差。
“好了？”穆崇渊挑眉，伸手接过。
这长命缕……和他见过的不一样，与想象中的也不甚相同。
既无繁复式样，亦不曾镶嵌珍宝玉石，更和同心二字不沾边，仅仅是将五色丝线的中段撮捻成一股，两端则仍是原状。
非要说优点，嗯，飘逸质朴。
奚骊珠站起身，解释道：“陛下本就是天日之表龙凤之姿，无需冗余点缀。况且长命缕最初就是这般模样。外观不重要，寓意都是一样的，心诚最要紧。”
“那你心诚否？编的过程中可是一直在为寡人颂祷？”
“……”奚骊珠总觉得今晚的魏主不同于往日，该不会是喝多了酒的缘故？
默了一下，违心道：“诚的。”
穆崇渊把长命缕递还给她：“你来为寡人系上。”
忖度着他等会儿还要回到宴上，奚骊珠把他衣袖卷起，将长命缕绑在了腕上。
穆崇渊垂眼看着她施为，唇角轻轻扬起，这一整晚，直到此刻才真正感到心怀愉悦。
绑好后，奚骊珠直起腰身，正欲后撤一步，不料手腕被他反手握住。
奚骊珠吃了一惊，下意识挣动。魏主这回却不似以往，非但未松，反而握得更牢，甚至借着力道将她整个人往自己这边带。
所有不安不妙的心情在这一刻终于化为了实形，沉甸甸压在心上，几乎要把人压垮。
奚骊珠当下也顾不得尊卑了，使出全部力气试图挣脱。
纠缠之间，不知是谁撞倒了案几，烛台歪倒，室内陷入漆黑。
月亮穿窗而入，照在案几和书梯夹角之间，照在两片纠缠的袍袖之上，分明是极亲密的姿态，月光温柔地为他们披上了一层轻纱。
勉强能视物了，乘着月色，穆崇渊欣赏着近在眼前瑟瑟如寒雀的人儿，红红白白娇滴滴一张脸，这般亭亭对月华，倒也相得益彰。凑近一些，更觉香若幽兰。
宴上曾不止一次赐酒，这酒不得不饮，奚骊珠本就不胜酒力，方才花园中吹了会儿冷风感到稍好一下，陡然间困于男人两臂间，呼吸相闻，如处闷暗幽室，只觉目眩心慌得厉害。
强忍着这股眩晕和心底涌起的恐惧，微微偏过头，虽避开了相对的局面，喷拂在颈侧的灼热气息却令人难以忽视。
“陛下……”微弱的声音湮没在突兀而起的鼓声里。
先是一声，跟着是数声，最后万鼓齐鸣、如雷如霆，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穆崇渊倾身俯首，为了让她听清，几乎贴着她耳廓：“夫人何必这般紧张，寡人又不会吃了你。”
从今晚见到起，他一口一个夫人，貌似守礼；就好比眼下，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衣袖遮掩下略显粗粝的拇指却在她手腕内侧摩挲着，并缓缓往下，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十指交扣，一只是冷的，一只是热的。很快，冷得那只也被焐得温热。
鼓点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热烈，带动两颗心脏一刻不歇跳动着，似要从口里蹦出来了一般，又似从心房转移到了紧紧相贴的掌心，于是单独的跃动变成了怦怦的对撞……
如果室内光线充足，定能看到奚骊珠由脸红到耳根再到脖颈，但是很快，这些红色被一点点抽去，转为了煞白。
“你不能——”奚骊珠勉力维持着最后的平静，意图提醒他，不要罔顾彼此的身份，做出无可转圜的事来。
“为何不能？有何不能。”
穆崇渊凝视着她动人的容颜，就连焦急又羞耻的神态也有着难以言表的风采。平静的眼底忽而翻起波澜，波澜深处是炙热且令人畏惧的火焰。
“你、你答应过——”
“寡人应许了什么？寡人仅是许了你一家团聚而已。”至于团聚以后……
奚骊珠的心情一时如苍苔露冷，森凉而绝望。
西堂那晚过后，他放过了她，还给她加官进职、许她与家人团圆、许她夫君以官禄——一切似乎退回了原位，两人之间仅仅是君与臣、恩与报的关系。
但不可否认的是，奚骊珠心底深处对他仍旧怀着深深的忌惮，正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一度也觉得自己是杯弓蛇影，尤其在离开魏宫以后。
然事实再一次证明，蛇一直都在。
难怪，难怪她觉得今晚的魏主有所不同。
是不同。
他终于撕去了温和的表相，露出了利齿獠牙……
鼓声渐渐小下去，夜风送来人群的嬉笑声。
“陛下，”奚骊珠深吸气，竭力控制着内心的惊颤，“外头那些人都是陛下的臣子，那里面也有我的夫君，君辱臣妻，有悖常伦，陛下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穆崇渊今晚心情不错，听了这话也没有半分不悦，反而低低一笑，“寡人欲为，谁敢置喙？”
奚骊珠手脚冰冷，一颗心更如同坠入万丈寒渊。
一只手抵着他，另只手捏着裙侧，仰头对上那双幽深凤目：“人言烁金蚀骨，陛下不在意，臣妇却不能不惧。陛下若执迷不悟，臣妇唯有一死。”
盯着她漠然的面庞，听着这近乎决绝的话语，穆崇渊渐渐敛了笑，露出了素日疏冷的神情。
“寡人只是……”只是在他生辰这一晚，想要有她作伴。
在他的设想中，今晚本不会到这一步。但她离开他已近两月，骤然相见，便有些不受控制。
他也是刚刚惊觉，他的忍耐快到头了。
或许还要早一些。
一整晚，看她和杜匀植同案而食相敬如宾；包括入宴之前的花园里，两人说说笑笑。
其时他就站在高楼上，将他们恩爱情状尽收眼底。耳闻、心想和亲见，到底不一样。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着五脏六腑，玉液琼浆入口也如清水般没滋没味。
那时他就发觉，经春入冬，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久到他已经快要没有耐心了。
钟鼓声不知何时停歇的。
穆崇渊松开手，退后一步：“寡人失态了。”
奚骊珠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在他松手的一瞬间就侧身出了夹道，连礼都未行，直接走人，仿佛这是虎狼之穴，一刻也不愿多呆。
“站住。”
两字传入耳中，不啻天雷滚过。奚骊珠不想听，双腿却已然生根。
缓缓回首，无望地想着，莫非他又反悔了……
却见魏主俯身从地上捡拾起一物，定睛一看，是她所戴的金雀钗。
抬手摸向右侧发髻，果然空空如也。
定是方才纠缠时从髻上滑脱了，竟是没有察觉。
出来一趟，遗落了首饰本就说不清，若再被人发现失物在魏主手上，后果不堪设想。
“多谢陛下，臣妇——”奚骊珠化被动为主动，想着无论如何要拿回来。
“金雀钗，红粉面……倒是衬你。”穆崇渊把玩着金钗慢慢朝她走去，一根手指拨动着钗上的垂珠坠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眼看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又一点点缩进，奚骊珠心神再次绷紧。
近到不能再近时，穆崇渊停步，对她伸出的那只手视而不见，并没有把金雀钗交还给她，目光一径盯着她光泽浓密的鬓发。
“不若由寡人代劳？”分明不是询问，也由不得奚骊珠拒绝。
抬手间，五色丝线扫过堪描堪画的眉眼，垂落于颊侧，那是她才刚为他系上的长命缕。
浑身的知觉在这一刻似乎变得空前灵敏起来，奚骊珠颤了一下，不觉闭上了眼。
感到发间微微一沉，金雀钗已经透髻而入，五色丝线仍旧在颊侧飘拂。
奚骊珠蓦然偏过脑袋，张开的那只手掌悬在半空中，终究没有触及到满头青丝。
“好了。”他收手。
奚骊珠扭头即走，背影近似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
1庾信《题结线袋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