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霞光被夜色吞没,月亮悄悄攀上枝头,温润的光洒在情人山东侧的一块三人高的巨石上,映得上面烫了银边的“月老寨”三个大字熠熠生辉。
月老寨共有三个分寨,北寨伐木料,南寨养菌菇,中间的主寨负责一应杂事,也算是统御全局。
依照时辰,北寨哨塔上已照例挂好了贴着圆月图案的灯,经哨卫以手遮挡,三明两暗,弹指后再做长明,这是在向主寨示意,今日北寨采伐木料的任务已经顺利完成;几乎是同一时间,南寨哨塔发出同样的信号,示意着南寨的菌菇今日亦有不错的长势。
倒是中间的主寨哨塔足足拖了一个时辰,才迟迟地将今日这盏示意一切太平的圆月灯高高挂起。
此番拖延,起因是一盒签文——依循惯例,月老寨中人皆将大名刻于一盒签文之上,每日清晨必抽一人,抽中者去寨外那座月老庙拔草除尘,回来换上一壶好酒以资奖励。
这是月老寨初建时便定下的规矩,也算是寨中兄弟谢了月老山神这么多年的庇佑。
今日被抽中的是主寨的明九叔,九叔好酒,还不等进行任务,就已经私开了酒窖。待到日头西下圆月初升时,兄弟们才在一个个空酒瓶的包围之中把被暂列为“失踪”的九叔翻了出来。
好容易通知了哨塔九叔无事,又安顿了喝得不省人事的他,三五兄弟愁眉苦脸地齐聚在九叔家正厅,负责山上山下贩货的明千里为了寻人已是抓耳挠腮,刚刚又被九叔吐了一身,这会儿气得只差没去拆九叔家房梁。
“我的老祖宗喂,那可是难得囤下的猴儿酒!”明千里是个魁梧健壮的汉子,健康的肤色像极了成熟的大麦,此刻他闻着依旧缠绕于鼻侧的美酒香气,脸上已是恼得比山花还红,他抱怨道,“下个月南朱镇要办喜事,那户人家重金相求我都没舍得给,倒是让九叔占了个大便宜。”
“重金?!”一旁管账的明算子差点闪了他细弱的腰,他在随身的小书簿上一面飞快写下猴儿酒这个大商机,一面激动地问,“有多重?”
“南朱镇首富蔡大财——就是那个比你胖上五倍有余的家伙——下个月要娶第十八房姨太太,想要猴儿酒助兴,差人扛了两箱金银财帛上山来。”明千里说着,大致比划了一下。
众弟兄看到他划出一个比铁锅还大的圈儿,纷纷“咕噜咕噜”地咽着唾沫。
明千里好像很满意这个反应,停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可我没搭理他们!那蔡大财快六十的人了,要是取个十六的姑娘回去,不是坏人家姻缘吗,咱们月老寨可不能助纣为虐。”
“管他娶十六还是六十,你给不给他都得娶,有什么分别吗?”明算子懊恼地横了他一眼,略想了会儿,眼珠儿便提溜直转,“倒不如答应下来,先给寨里赚上一笔,到时候拿旁的酒水顶了……左不过是个人傻钱多的老头子,哪里辨得出什么是好酒!”
“你尽出馊主意,怎不用你嘴里的馊水去顶啊?”明千里向他瞪过去,“老寨主外出才几天的功夫,你就没了正型,这种损人的招儿可不是咱们寨的做派。再说,那猴儿酒是随便的酒水能替代的吗……哎哟,越说越心疼!”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屋外在议论好酒,内屋的九叔突然间鼾声大作。
明千里朝里面翻了个白眼,“我知道九叔爱酒,但从没见过他喝得这样醉的,像是把一个月的酒都给灌进去了!赶明儿回了寨主,罚他一个月不许喝酒!”他跺了跺脚,心知即便是老寨主也禁不住九叔的酒,只好很快失笑道,“罢了,咱们再去抽一签,把打扫月老庙的差事了了,不然老寨主回来知道咱们偷懒懈怠,可是要生气的。”
“不用。”山泉般淡淡的声音从内屋传来,一名身穿月白短衫的年轻人撩起门帘缓步走出。
兄弟们抱拳致礼:“少寨主。”
刚刚照顾了九叔的明月谦点头回礼,暖融融的笑意里没有半点儿少寨主的架子。“九叔无事,待会儿熬一些醒酒的汤药,明儿个就好了,你们不用担心。”他简单交代了九叔的状况,继而垂眼道,“至于月老庙那边……我去吧。”
二十岁将近的明月谦向来就是这副尔雅温文的模样,与他那个豪气万千、动辄喊打喊杀的老寨主爹爹全然不同,在寨主夫人的悉心教养之下,他不喜舞刀弄枪,独独偏爱山里的神话怪谈、传奇古物。虽然小时候他曾被老寨主押着练了些许功夫,却依然没能发展出半分土匪之气,反倒是撑开了骨架,舒展了五官,生得越发俊俏,若是去掉这个“少寨主”的名头,就是活脱脱一个清秀书生。
即便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打扫庙宇也并非难事,可他这一提,却叫兄弟们不由地面面相觑。
——八年前,明月谦的母亲,寨主夫人月白重病不起,她素日最喜爱讲述月老庙和月下仙姑的故事,使得那年年方十二明月谦也坚信那位仙姑能救下母亲。他苦等一个月圆之夜,在月老庙前跪了一宿,祈祷已消失多日的仙姑重现神通,可直至清早时分,他带着失望与怨愤重回山寨,才得知母亲已经香消玉殒,打那之后,明月谦也再没有踏足月老庙一次。
老寨主和寨中弟兄心生不忍,悄悄摘去了写着他名字的签文,多年来刻意回避着,谁也没想到,今日他竟主动提出前去。
明算子向来是九区心肠,脑筋转得飞快,立马算出三日后就是已故寨主夫人的忌日,同时也是这位少寨主的生辰,他突然觉得明月谦此番前去别有深意,肯定不止替九叔完成打扫任务那么简单。
临近那样一个特殊的日子,万一这位少寨主一时触景伤情哭瞎了眼,抑或是激愤难销砸了庙,他们可没办法向老寨主交代。
他连把身边的明千里推了出去:“少寨主,还是让千里去吧,他腿脚快,赶着也就回来了!”
“怎么是我……”明千里有些不服,一转头,正好对上了冲他挤眉弄眼的明算子,皱眉思考了好一会儿,他这才会意过来,立马变了脸,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天色也暗了,少寨主还是歇着吧,我去就好……”
哪知明月谦浅笑起来,似乎并没有因某个特殊的日子而困扰,“哪里能歇着……”他冲内屋努努嘴,“我若留下,少不得要照顾九叔,倒不是我怕麻烦,只是今日九叔喝得实在太多,总得有人说些狠话规劝,不然迟早是要喝坏身体的。我是晚辈,有些话不好说出口,我出去了,你们便有理由找春回叔过来,他说的话,九叔必听。”
一听这名字,大伙儿倒吸一口凉气。
春回叔,人称“鬼手大夫”,寨中谁人不是对他又敬又怕——他医术高明,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针法,施针时可如春风拂面,亦可如万箭刺心,当真是哪里不服扎哪里,兄弟们为了避免生病时落得后者待遇,无不小心翼翼,从不轻易招惹,时间长了,春回叔也不稀罕轻易出手医治那些小病小痛,平素遇到九叔醉酒、千里扭伤之类的小问题,都一律交由明月谦照拂,他自己则抱了本医书杂集偷闲去了。
明月谦的医术师承春回叔,大家本来认为他只学了春风拂面的那一套,眼下见他建议让这位“鬼手大夫”去治九叔酗酒的毛病,才晓得万箭刺心那套他也没学漏。
众人回忆着这些年在春回叔那儿吃下的苦头,一个个脸上愁云惨淡,转头再看明月谦时,才发现他已取了灯笼,搭了件披风,独自往外去了。
明算子拉着明千里抢步跟上,可这位少寨主偏过头斜了他们一眼,那双素来温柔的眼睛里此刻揉着一些旁的东西,似有山中磐石的坚毅,又有山底寒潭的清冷,看得他们浑身僵住,待到回过神来,早已见不着少寨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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